夕阳把西合院的青瓦染成蜜色时,老槐树下己经围了二十来号人。
石桌旁摆着老董从杂货铺搬来的长条凳,马扎、木墩子东一个西一个,连墙根儿的破水缸都被小齐翻出来擦干净当椅子坐了。
林远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看着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秦淮茹系着蓝布围裙出来,鬓角的碎发被风撩起,嘴角还挂着那种惯常的温和笑:"哟,林技术员要开会呀?
我刚蒸了锅榆钱饭,等会儿给大伙儿端碗来?"
"不用!"老徐大妈把蒲扇往石桌上一拍,"我们来听正经事儿的,不吃你那甜嘴抹蜜的。"
人群里起了阵细碎的议论。
老吴蹲在最前排,手指绞着裤腿,眼睛却往秦淮茹那边瞟——上回秦淮茹给他送了半袋小米,说林远总在屋里鼓捣铁盒子"怕不是搞资本主义",他这两天见着林远都绕着走。
林远清了清嗓子,从裤兜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各位叔伯婶子,今儿叫大伙儿来,是想说说最近院里传的那些闲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有人说我屋里那铁盒子是'特务电台',说我白天上班晚上搞'反革命',对吧?"
"谁说的!"老张头在后排嚷嚷,"我就不信小林能是那号人,人家可是燕大毕业的技术员!"
"就是就是。"老徐大妈接话,"上回我家孙子发烧,晓梅大夫大半夜背他去医院,林技术员在后边打手电,哪像坏人?"
秦淮茹的手指捏紧了围裙角,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林技术员,我可没说过这话。
许是有人嚼舌头,您别往我身上赖。"
"赖不赖的,咱们看证据。"林远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这是食堂帮厨小孙的口供。
小孙,你站起来说。"
人群里挤进来个穿蓝布工装的姑娘,脸涨得通红:"秦姐...秦姐上周三给了我二斤粮票,让我跟王奶奶说'林技术员屋里总亮着灯,铁盒子里往外冒怪声'。
我...我当时想着能换点粮票给弟弟治病,就..."
"放屁!"秦淮茹拔高了声音,"小孙你才来食堂几天?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粮票?"
"秦姐,您给我粮票那会儿,后窗台上还晾着您刚洗的蓝布衫呢。"小孙攥着衣角,"还有,您说'林技术员是知识分子,上头正查得严,咱们得帮着盯着'...您忘了?"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老吴猛地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首跳:"合着我前儿在王奶奶家听见的,是你指使的?
上回你给我送小米,说'林技术员总锁着门,指不定藏着啥',敢情是套我话呢!"
林远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个铁盒。"这就是大伙儿说的'特务电台'。"他"咔嗒"打开锁,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机械图纸,"我在改良轧钢机的送料装置,这些是设计图。
上回厂子里王工还夸我,说这改良能让效率提两成。"他抽出一张图纸举高,"不信的叔伯婶婶可以看,这是厂技术科盖了章的。"
老胡大爷扶了扶老花镜,凑过去看了眼:"是真的,这红章我认得,技术科老李头盖的。"
秦淮茹的脸白了几分,却还硬撑着:"图纸能造假!
再说了,你总半夜鼓捣这些,谁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林远冷笑一声,从信封里又抽出一叠纸,"这是食堂近三个月的领料单。
秦姐,你每月多领的五斤白面、三斤豆油,都去哪儿了?"他指了指小孙,"小孙说,你让她把多余的粮食分给院里耳根子软的人——王奶奶的小米,老吴的玉米面,是不是都从这儿出的?"
老董一拍大腿:"怪不得前儿我去粮站,听老李头说食堂领料数不对!
合着是你偷摸截胡了公粮!"
"我...我是看大伙儿日子苦!"秦淮茹突然哭起来,围裙捂住脸,"我男人走得早,带着俩孩子,就想...就想跟大伙儿处好关系,有个照应...我没坏心的!"
"处好关系用公粮?"老徐大妈戳穿她,"上回我家揭不开锅,找你借半升米,你说'食堂规矩严,不能往外带',敢情只给爱传闲话的人带?"
老吴的脸涨成猪肝色,大步走到秦淮茹跟前:"我家那半袋小米,明儿就还你!
我老吴虽没文化,可不能让人当枪使!"
"就是!"老张头也站起来,"小林帮我修过煤炉,晓梅大夫给我老伴扎过针,人家小两口是实在人。
倒是你,天天装可怜,背后使绊子!"
老胡大爷咳嗽两声,往石桌上一坐:"我当这院儿的大爷二十年了,最见不得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秦淮茹,你要真日子难,大伙儿能帮衬;可你使这些歪门邪道,寒了人心。"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对""就是"。
秦淮茹的哭声渐渐低了,她猛地甩开围裙,头发乱蓬蓬的,眼神阴鸷地扫过众人:"你们...你们就信他一张嘴?"
"不是信他,是信证据。"林远把铁盒"啪"地合上,"秦姐,我今儿把话撂这儿——往后你要是好好过日子,我绝不多嘴;可要是再动歪心思..."他没说完,目光落在秦淮茹攥得发白的手背上。
天渐渐暗了,有人点起了煤油灯。
老董拍了拍林远的肩膀:"走,上我家喝碗热粥去,今儿可累坏了。"
林远应着,眼角余光瞥见秦淮茹缩着脖子往屋里走,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像条盘踞的蛇。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图纸,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刚才开会时,东厢房的后窗好像又闪过个影子。
"小林?"许晓梅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手里提着个粗瓷饭盒,"我煮了红豆粥,趁热喝。"
林远转头笑了笑,接过饭盒时,听见东厢房方向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
他握紧饭盒,胃里突然泛起一阵钝痛——这是偏头痛要犯的前兆。
该来的,总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