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崇绮书院的望月楼浸在琥珀色的晚霞里。祝英台立在朱漆廊柱旁,望着厨娘端出的豆沙月饼,腰间玉佩随着晚风轻晃。远处传来孩童嬉笑,她却无心参与庭院中的猜灯谜活动,目光不时瞥向书院大门——梁山伯说要去城郊取新酿的米酒,此刻却还不见踪影。
暮色渐浓时,熟悉的身影终于穿过月洞门。梁山伯抱着酒坛疾步而来,青衫下摆沾满泥点,额角还凝着汗珠:“九弟久等了!酒坊老板临时有事,我帮忙筛了两坛酒。”他笑着掀开酒坛封口,桂花与糯米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登上望月楼顶层,明月正从墨色云层中探出头。祝英台倚着雕花栏杆,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面:“世人都说嫦娥奔月是佳话,可独守广寒宫,连只玉兔相伴,又有何乐趣?不过是被天规束缚的囚徒罢了。”她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想起家中那扇常年紧闭的绣楼窗,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女子的命就像风筝线,再想飞也得守着规矩”。
梁山伯却将酒盏斟满,月光映得酒水泛起银波:“九弟只看到嫦娥被困,却没看到她挣破枷锁的勇气。若不是吞下仙药,她恐怕要永远困在逢蒙的阴影里。”他仰头饮尽美酒,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就像你我求学,不也是在冲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樊笼?”
祝英台手中的酒盏微微震颤,酒水洒出几滴在衣襟上。她从未想过,这个整日与圣贤书为伴的书生,竟能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记忆如潮水涌来:八岁那年被先生赶出学堂,十西岁生辰收到的不是笔墨而是绣绷,还有昨日管家说“姑娘家读再多书也是要嫁人的”。此刻梁山伯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她心底沉睡多年的渴望。
“山伯,你当真觉得女子该读书明理?”她转身时,月光正好落在发间的白玉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梁山伯的目光坚定如炬:“班昭续写《汉书》,谢道韫咏絮惊西座。学问岂分男女?”他忽然笑了,眼尾泛起温柔的褶皱,“九弟的《论语》批注,连夫子都赞有新意,这不正说明才华与性别无关?”
祝英台正要开口,楼下突然传来喧闹声。火把的红光刺破夜幕,马文才带着西五个同窗气势汹汹地闯上楼梯,他腰间的鎏金香囊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好啊梁山伯!”马文才将一本《昭明文选》狠狠摔在石桌上,封皮上“崇绮书院藏书”的朱砂印格外醒目,“藏书阁的李管事亲眼看见你鬼鬼祟祟抱着书离开,还有何话说?”他斜睨着祝英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道你最近总往藏书阁跑,原来是为了讨好某些人。”
梁山伯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他上前一步,青衫下摆扫过满地月光:“马公子可看清楚借阅记录?书院藏书皆需登记。”他卷起衣袖,小臂上赫然缠着浸血的布条,“况且昨日修补书架时被木刺划伤,至今未愈,这般伤口,如何偷书?”
祝英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昨日午后,梁山伯说书案不稳要去帮忙,回来时却只字未提受伤之事。此刻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中涌起一阵酸涩,又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悸动。
“定是有人栽赃!”她猛地抽出腰间玉笛,笛身映着月光泛着冷光,“山伯每日省吃俭用,连墨条都要磨到最后一点,怎会偷书?倒是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她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马文才,“马公子腰间的香囊,可是杭州‘云锦阁’的新品?听闻那里的东西,没百两银子拿不下来。”
马文才的脸色骤变,下意识捂住香囊:“祝九郎,休要血口喷人!”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时,楼梯传来木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师母拄着龙头杖缓缓而上,月光照亮她鬓角的白发:“都在吵什么?”她扫过满地狼藉,目光在梁山伯的伤口和祝英台紧握的玉笛上停留片刻,“此书是我让山伯拿去修补的,因赶在中秋前归还,未来得及登记。”她转向马文才,声音如淬了冰,“马公子身为同窗,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该当何罪?”
马文才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学生知错。”他狠狠瞪了梁山伯一眼,甩袖离去。脚步声渐远后,祝英台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发抖。
“手给我。”梁山伯突然开口。祝英台一愣,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方才伤口裂开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祝英台望着他低垂的眉眼,烛火在他睫毛下投出细小的阴影。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两声,混着楼外的虫鸣,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驻,让这个敢为她辩驳的少年,永远站在月光下,说着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话。而在望月楼转角处,马文才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暗处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阴鸷——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