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崇文书院被温柔的晨曦浸染,桃花夭夭缀满枝头,粉白花瓣如霏霏雪霰,轻盈地落在青石板小径上。垂柳树影婆娑,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拂泮池水面,漾起圈圈涟漪。晨读声与婉转鸟鸣交织,从雕花木窗里流淌而出,与远处传来的吴侬软语卖花声,共同谱写出一曲悠然的春日乐章。
祝英台倚着朱红廊柱,望着庭院里忙忙碌碌筹备师母寿宴的学子们。管家指挥着仆役悬挂大红色的绸带,彩绸在风中翻飞,将书院装点得焕然一新。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藏在袖中的锦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方未绣完的素绢——那是她托厨房老仆,特地从杭城最负盛名的绸缎庄带回的湘妃软绢,质地轻柔,触感微凉。
“英台,原来你在这儿!”梁山伯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山间草木的清新气息。少年背着鼓鼓囊囊的竹篓,发间还沾着几缕嫩绿的草叶,显然刚从后山采药归来。他快步走近,胸前挂着的《论语》旧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书角己被磨得发毛,“夫子说午时要讲《毛诗》新篇,再不走可要迟到了!”
英台一惊,慌忙将锦盒塞回袖中,却不慎带出一缕鹅黄丝线。梁山伯眼疾手快,修长的手指稳稳接住丝线,那缕丝线在他布满薄茧的掌心中蜿蜒如蛇:“大哥又在捣鼓什么?上次见你绣的香囊,针脚细密得能比得上绣楼里的巧匠。”
“不过是些消遣罢了!”英台的声音比平日高了几分,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她伸手去夺丝线,却不小心触到梁山伯温热的掌心,触电般迅速缩回手。想起那日在宿舍刺绣,被梁山伯撞破时,他那句“大哥这手艺比绣楼姑娘还精巧”,此刻又在耳畔响起,搅得她心乱如麻。见梁山伯盯着她发红的耳尖,一脸疑惑,她连忙转身,广袖扫落廊柱上的几片桃花:“再不走可要迟到了!”
深夜的寝室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摇曳。祝英台坐在窗前,银针在素绢上穿梭如飞。烛火忽明忽暗,“双蝶戏梅”的图案渐渐鲜活起来:两只彩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金线在昏暗中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梅枝虬曲苍劲,花瓣上的露珠是用孔雀羽线精心绣成,随着角度变换,折射出七彩光芒。她不时抬眼望向对面熟睡的梁山伯,听着那熟悉而均匀的鼾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下的针脚也愈发细密温柔。
突然,窗外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惊得英台手一抖,针尖狠狠刺破指尖。血珠迅速渗出,滴落在绢角,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在洁白的布料上留下淡淡的痕迹。望着这意外的印记,她咬了咬下唇,目光闪动。片刻后,她拿起银针,在红梅旁绣上几行小字:“愿化双蝶伴君侧,暗香盈袖报师恩。”字迹娟秀婉约,与平日里“祝九郎”刚劲的楷书判若两人。
师母寿宴当日,书院演武场搭建起九曲花廊。各色鲜花争奇斗艳,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祝英台混在献礼的学子队伍中,心跳如擂鼓。她看着师母面带微笑,依次接过其他学子送上的墨宝、玉器,终于鼓起勇气,缓步上前,福了福身:“师母,学生亲手绣了方帕子,略表心意,还望师母不要嫌弃。”
师母接过素绢,指尖轻轻抚过精美的刺绣,眼中露出赞赏之色:“难为祝公子这般用心,这蝴蝶绣得栩栩如生,倒像是要从帕子上飞出来了。”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绢角的落款“英台”二字上时,瞳孔微微收缩。但她很快恢复如常,不着痕迹地看了英台一眼,嘴角笑意更浓,“如此精巧的手艺,真是难得。”
英台心中一紧,表面却强装镇定,垂首行礼:“师母喜欢便好。”退下时,她感觉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当晚,英台收到师母差人送来的檀木匣。打开匣子,一本古朴的《列女传》静静躺在柔软的锦缎上,扉页处苍劲有力的题字赫然入目:“巾帼何须让须眉”。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笔锋扫过纸面的力度。英台指尖轻轻抚过这七个字,眼眶瞬间——原来自己一首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终究还是被聪慧的师母看透了。
“大哥在看什么?”梁山伯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英台慌忙合上书,转身只见少年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关切的眉眼,“你白日里总揉肩膀,我特地去后山采了艾草,熬了祛痛的药,快趁热喝。”
药香混着艾草的清香弥漫开来,英台望着梁山伯熬红的双眼,心中泛起阵阵暖意。她接过药碗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梁山伯的手背,少年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耳尖迅速染上红晕,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喝,凉了就没效了!”
英台低头轻抿一口药羹,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她偷偷抬眼,看着梁山伯局促不安的模样,心中某个角落悄然融化。
第二日清晨,英台在铜镜前束发,镜中的倒影却与往日不同。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微红的眼角,昨夜的梦境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梦里,梁山伯温柔地为她披上外衣,两人并肩漫步在开满鲜花的小径上,他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想到此处,她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忽听得窗外传来喧闹声,英台推开雕花窗,只见马文才带着几个随从趾高气扬地站在庭院中央。马文才身着华丽的织锦长袍,手中挥舞着一张洒金宣纸,脸上满是挑衅:“祝九郎!敢不敢与我在诗会上一较高下?别以为靠些小聪明就能在书院立足!”
诗会当日,庭院里摆满了湘妃竹几,案上摆放着精致的笔墨纸砚。祝英台望着“春日感怀”的题目,思绪万千。提笔的瞬间,她瞥见梁山伯坐在斜对角,正朝她比着加油的手势,眼中满是信任与鼓励。墨汁落下,诗句如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春日繁花映眼眸,清风拂面意悠悠。心怀壮志寻真理,不惧艰难岁月流。”
“好诗!好诗!”梁山伯第一个站起身来,激动得带翻了砚台,墨汁在青砖上洇出一朵墨梅。他却浑然不觉,大声赞叹:“大哥此诗,既有春日的柔美,又有壮志豪情,当真绝妙!”
马文才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将自己堆砌辞藻的诗稿甩在案上:“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这时,主持诗会的老夫子踱步而来。他扶了扶老花镜,逐字读完英台的诗,突然抚掌大笑:“此诗既有《诗经》‘春日迟迟’的雅韵,又含‘士不可以不弘毅’的风骨,妙哉!妙哉!祝公子之才,老夫佩服!”
马文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恶狠狠地盯着英台,眼中闪过阴鸷的光芒:“祝九郎,别以为靠运气赢了一次,我定不会让你好过!”
“马公子若是不服,随时奉陪。”英台起身行礼,广袖扫过案几,惊起几片飘落的桃花。她余光瞥见梁山伯攥紧的拳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原来被人坚定地守护着,是这般安心的感觉。
暮色渐浓,英台独自漫步在书院后的梅林。夕阳的余晖透过梅林,洒下斑驳的光影。忽听得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如清泉流淌,婉转悦耳。她寻声望去,只见梁山伯坐在六角亭中,素手轻抚焦尾琴。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悄然重叠。
“大哥也爱听琴?”梁山伯转头看见她,露出腼腆的笑容。琴弦轻颤,《凤求凰》的曲调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却在某个音节突然走调。他慌忙停手,耳尖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手……手滑了……”
英台望着他慌乱的模样,心中酸涩与甜蜜交织。她知道,有些情愫就像这春日的藤蔓,早己在不知不觉间缠绕上心头,再也难以割舍。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惊起满树栖鸦。她握紧腰间的银锁,那是与梁山伯结拜时交换的信物,此刻却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而在书院的另一头,马文才将撕碎的诗稿狠狠掷向铜镜。镜中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与窗外清冷的月光形成鲜明对比。他抓起案上的狼毫,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嘴角勾起阴鸷的笑——这场较量,远没有结束。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黑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