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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的江南，祝府的青瓦洇着浓重的墨色。祝英台攥着褪色的柳树枝条跨进朱漆门槛，指尖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檐角铜铃在风中乱撞，叮叮当当的声响里，她望见母亲倚在九曲回廊的雕花栏杆旁，鬓边的银簪随着颤抖的身影轻轻晃动，哪里有半分病容？
"英台！"祝公远的怒吼震得垂花门的鎏金门钉嗡嗡作响。这位身着织金蟒纹补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腰间羊脂玉带板泛着冷光，"还杵在那里作甚？速速回房更衣！马家明日便来下聘！"
庭院里的石榴树被风刮得沙沙作响，英台感觉喉间泛起腥甜。三年前离家时，父亲亲手为她整理行囊，温言叮嘱"潜心向学"的画面与此刻重叠。她死死盯着父亲身后捧着红绸礼盒的奴仆，那里面隐约露出的金簪凤钗，刺得她眼眶发烫。
"父亲不是说母亲病重？"英台的声音像浸透了冰水，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霜。祝公远猛地挥袖，袖口的暗纹云蟒随着动作张牙舞爪："妇人应以夫家为重！马家世代簪缨，文才更是人中龙凤，这桩婚事由不得你任性！"
绣楼的雕花窗棂漏进细碎雨丝，英台跌坐在满地狼藉中。紫檀木匣被翻得底朝天，她颤抖着拾起半截烧焦的书简——那是她偷偷藏起的《汉书》残页，墨迹在火焰中蜷曲成狰狞的形状。"小姐，老夫人...老夫人带人烧了所有藏书。"丫鬟春桃跪在碎瓷片里，膝盖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月白色裙裾，"还有您夹在《列女传》里的信笺，也..."
瓷器碎裂声骤然响起。英台望着手中那枚变形的青铜镇纸，恍惚看见三年前自己女扮男装踏出府门的清晨。那时她怀揣着抄满批注的《史记》，在扉页写下"愿与君共赴青云，不拘男女"，如今墨迹未干，理想却己化作青烟。
"英台！"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撞开房门。妇人鬓角的白发在穿堂风中凌乱如絮，她颤抖着从袖中掏出半卷残稿，泛黄的宣纸上，蝇头小楷写着"班昭续汉书，蔡琰传胡笳"。"这是为娘藏了二十年的..."母亲枯瘦的手指抚过女儿红肿的眼角，"当年我想学诗，你外祖说'女子读书易生妄念'，一把火..."
英台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腕，腕间的银镯硌得她生疼："所以您就甘心把女儿推进火坑？梁山伯虽出身寒门，却..."话未说完，祝公远踹门而入，手中婚书的朱砂印红得刺眼。"穷书生？"父亲将婚书甩在女儿脸上，纸页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红痕，"他拿什么护你周全？马家的聘礼己摆满前厅，明若敢..."
绣楼陷入死寂。英台望着父亲腰间的和田玉佩——那是她去年省吃俭用为父亲置办的生辰礼，此刻却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她缓缓跪坐在满地碎瓷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清醒："要我嫁马文才，除非我死。"
与此同时，会稽书院的油灯在雨夜中明明灭灭。梁山伯对着《列女传》扉页的题字发怔，指尖反复着"不拘男女"西个字。窗外惊雷炸响，他突然抓起斗笠冲进雨幕——那些草桥分别时英台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隐晦的双蝶比喻，此刻都化作利刃剜着他的心。
祝府绣楼内，母亲偷偷将一枚刻着"长命百岁"的金锁塞进女儿掌心："明日假意应下聘礼...为娘去求你舅父，他在衙门当差，或许能..."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妇人慌忙扯过红绸盖住女儿泪痕未干的脸，转身时己换上严厉神情："还不速速梳妆！莫要丢了祝家脸面！"
英台攥着金锁，金属棱角深深嵌入掌心。铜镜里，她看见自己被强行挽起的发髻，沉甸甸的珠翠压得脖颈生疼。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石榴花被打得七零八落，殷红的花瓣顺着排水渠蜿蜒成河，恍惚间化作梁山伯额角的血痕，化作母亲残稿上的焦黑字迹，化作她即将消逝的自由。
当更鼓声穿透雨幕，祝府下人发现绣楼的灯火彻夜未熄。英台独坐窗前，手中握着半卷残稿与干枯的柳枝，在摇曳的烛光下，她轻轻哼起幼时母亲教的歌谣。歌声混着雨声飘出窗外，惊起枝头夜枭，却惊不醒这座朱门深宅里，无数被礼教碾碎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