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一:祝府后花园,月夜
端午的暑气在夜幕降临后仍未消散,祝府后花园的池塘里,睡莲收拢了花瓣,唯有蛙鸣此起彼伏。英台蜷缩在九曲回廊的角落,白日赛舟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她盯着自己被江水泡得发白的指尖,束发的青带早己不知去向,散落的长发随意挽成松散的髻,几缕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沾着细碎的草屑。
雕花木门突然发出细微的响动。英台猛地抬头,月光下,梁山伯翻墙而入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的月白长衫下摆沾满泥土,额前碎发凌乱,却固执地将那枚失而复得的束发冠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山伯兄……”英台慌忙起身,却因跪坐太久双腿发麻,身形一晃。梁山伯几乎是瞬间冲上前,稳稳扶住她的手臂。两人距离极近,英台能清晰嗅到他身上混着江水与艾草的气息,而梁山伯低头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胸前隐约的曲线,耳尖瞬间烧红,却又倔强地与她对视。
梁山伯将束发冠轻轻放在石桌上,金属与青石相碰发出清脆声响:“英台,我想听你亲口说,从初见到如今,一字不落。”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英台垂下眼帘,望着月光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流淌。池塘里的荷花在夜风中摇曳,倒影破碎又重组。“三年前的春日,我扮成小厮混进书院围墙外。”她的指尖无意识着石桌的纹路,那里刻着不知哪代小姐留下的“相思”二字,“先生正在讲‘关关雎鸠’,有学子问‘女子为何不能求学’,满堂哄笑。”
梁山伯想起那个春日,自己正是站在窗边,看着“祝贤弟”翻墙而入,衣角被蔷薇勾住也浑然不觉。那时他只觉得这个新生洒脱不羁,却不知她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束胸的布条勒得我喘不过气,”英台突然解开衣领最上方的盘扣,露出锁骨下方暗红的勒痕,“冬天还好,夏日里汗水浸透布料,伤口就会溃烂。”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有次洗澡被同窗撞破,我谎称自己有怪病,躲在柴房里,听着外面的嬉闹,数着瓦片缝隙漏下的月光,首到天明。”
梁山伯的喉结滚动,他想伸手触碰那些伤痕,却又生生止住。记忆如潮水翻涌:为何英台总是最后一个去澡堂?为何她读书时总爱解开最上方的衣襟?为何每次夜谈,她都背对着自己入眠?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串联,刺痛他的心。
“可当我坐在学堂里,”英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当先生讲解《史记》,当与你争论‘学而优则仕’的对错,那些痛苦都成了值得。”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我害怕被戳穿,更害怕……害怕你说‘女子本就该如此’。”
梁山伯向前半步,几乎要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英台,你在我心中从来不是‘女子该有的模样’。”他想起课堂上她引经据典反驳腐儒时的锋芒,想起她为贫苦学子偷送干粮时的柔软,“你是敢质疑《女诫》的勇者,是与我畅谈大同世界的知己,是……”他突然顿住,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缀着细碎的星子。
英台的泪水夺眶而出,滴在梁山伯的手背:“山伯兄,我渴望的不是相夫教子的安稳,而是像你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也能心怀家国。”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父亲收了马家的聘礼,他说女子的才学不过是笑话。”
梁山伯猛地抓住她的双肩,力道大得让英台生疼:“明日我就去祝府提亲!就算马家权势滔天,我也要……”
“来不及了。”英台苦笑,从袖中抽出一张婚书,墨迹未干的“马文才”三个字刺得她眼眶生疼,“母亲方才偷偷塞给我这个,她说这是她最后能为我做的。”她展开婚书,内页夹着半朵干枯的茉莉——那是幼时母亲教她识字时,别在她发间的花。
梁山伯夺过婚书撕得粉碎,纸屑如雪花般飘落。他突然想起白天马文才站在龙舟上阴鸷的笑,想起祝公远看到英台女儿身后震怒的脸,胸腔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力。“英台,给我十日。”他将她颤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去求功名,去说服令尊,就算与天下为敌……”
英台踮起脚尖,用指尖堵住他的唇。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纠缠成一团:“山伯,你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压了多少代人吗?”她的泪水滴在他的衣襟,洇出深色的痕,“若有一日,你能为天下女子争一方求学之地,便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英台慌忙后退,整理凌乱的衣襟。梁山伯望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突然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是触碰易碎的瓷器:“等我。”
场景二:祝公远书房,深夜
祝公远书房的铜灯将熄未熄,摇曳的烛光把墙上的《朱子家训》照得忽明忽暗。他盯着案头摆满的聘礼清单,翡翠如意泛着冷光,黄金的重量压得檀木桌吱呀作响。窗外传来更声,他却毫无睡意,女儿今日在众人面前露出真容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老爷,夫人求见。”丫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祝夫人缓步而入,素色裙裾扫过门槛。她的眼睛红肿,发髻歪斜,鬓角几缕白发在烛光下格外刺眼。“老爷,英台她……”她望着桌上的聘礼,声音哽咽。
“够了!”祝公远猛地拍案,茶盏里的残茶泼在婚书上,“马家世代为官,这门亲事能保祝家二十年荣华!你妇人之见,懂什么!”
祝夫人跌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着衣角的补丁——那是她为英台改衣服时留下的。“老爷,你可记得我们成亲那日?”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你父亲拿着棍棒将你赶出家门,说你娶了商户之女,辱没了祝家名声。”
祝公远的手狠狠一颤,烛火跟着晃动。往事如潮水涌来:他与夫人在破庙拜堂,寒夜的风灌进漏风的窗,夫人却笑着说“有情饮水饱”。如今,他竟要将女儿推进同样的火坑。
“英台她像极了年轻时的你,”祝夫人起身,指尖抚过婚书上“三书六礼”的字样,“当年你说要为我们的孩子撑起一片天,可现在……”她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咳出几点血沫,“她每晚躲在房里抄书,抄到油灯燃尽。你知道她的梦想是什么吗?是开一间女子书院,让天下女子都能读书明理。”
祝公远猛地站起,撞倒了身后的书架。竹简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荒谬!女子读书能当饭吃?马家的聘礼己收下,明日就送英台去马家!”
祝夫人望着这个相伴二十载的男人,突然感到无比陌生。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简,上面是英台工整的字迹:“‘女子亦有鸿鹄志,不羡鸳鸯不羡仙’。”她将竹简放在桌上,“老爷,你我都是被规矩困住的人,难道还要让女儿……”
“出去!”祝公远背过身,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明日辰时,送英台去马家。”
祝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她蹒跚的背影。祝公远盯着竹简上的字,突然想起英台幼时趴在他膝头,问他“为什么女子不能考状元”的模样。他抓起竹简狠狠摔在地上,却在碎片中发现一张字条,是英台的笔迹:“爹,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勇敢的人。”
铜灯突然熄灭,祝公远跌坐在黑暗里,泪水无声地滑落。而在英台的闺房,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将梁山伯送回的束发冠紧紧贴在胸口。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一滩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她轻轻哼起幼时母亲教的歌谣,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