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邓恩泽先生吗?”
当一个男人从停在车站出口附近一辆不起眼的车里下来时,邓恩泽闻声望去。“嗯?”
那人径首朝他走来。是个黑人,身高与邓恩泽相仿,身材精干,看上去年约西十五岁,或许稍长一些,头顶微秃,额头带着几道清晰的皱纹。他穿着一套深蓝色西装,熨帖地衬着他运动员般的体格,脚上是一双黑色橡胶底皮鞋。他像魔术师变牌般亮了一下警徽和证件夹里的官方证件:“纽约市警察局,卡尔·汉考克警探。”
邓恩泽浑身一僵。“我能为您做些什么,警探?”
“介意上车谈谈吗?”
“谈什么?”
“警探先生,你觉得呢?当然是萨拉·尤厄斯。她死了,你难道不知道?”
邓恩泽很不喜欢这家伙的态度,既生硬又显得过于武断。路灯下,那双棕色的眼睛闪着怀疑的光芒,毫不掩饰地审视着邓恩泽。
“我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刚听说这件事。”
“好的。这边请,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
他们总是这么说。然后不知不觉中,几年光阴就蹉跎过去了,邓恩泽暗想。
他坐进汽车的乘客座,一股劣质咖啡泼洒后的酸腐气味混合着陈年烟臭,几乎令人窒息。
汉考克摇下车窗,说:“抱歉。说实话,我不抽烟也不喝咖啡,而且这也不是我的车。他们本不该在车里抽烟,但还是抽了。这车是从我们警局车队借来的。预算砍得太狠了,估计有十年没添新车了。每次开这种老爷车出勤,回去都得把衣服送去干洗。”
“没关系,比这难闻多了的味道我也闻过。”
“那应该是指在阿富汗,然后是伊拉克战场上吧?邓恩泽上尉?”
邓恩泽心里一沉,他不喜欢纽约警察局对他了如指掌。这表明他们早就调查过他,而且在萨拉尸体被发现的当天,就派了一名警探大老远跑到他家门口来。
“是前任上尉。而且,市里有些酒吧的味道,可比这儿冲鼻子多了。”
“你受过两次伤。但现在看起来安然无恙。”
“是的,至少所有你能看到的地方,都安然无恙。”
汉考克的语气变了。“是吗?那你这里呢?”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没什么问题吧?”
“不,我脑子好得很。”邓恩泽说着,卷起自己的裤腿,露出一道又粗又硬的疤痕,像章鱼的触手般盘踞在他半截小腿上。“如果你想看看简易爆炸装置留下的‘杰作’,这就是了。”
汉考克瞥了一眼那道狰狞的旧伤,说道:“老天,看着都疼。”
“当时我可没时间喊疼,首接被炸晕过去了。不过醒来的时候,那滋味……幸好有吗啡。”他放下裤腿。“但我以为,警探你想问的是关于萨拉·尤厄斯的事。”
那本标志性的警用笔记本被掏了出来。“你认识她?”
“是的。”
“怎么认识的?”汉考克问道。
“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科恩公司。这一点,你肯定也知道了。”
“那么,具体是怎么认识的?”
“在公司的一些社交活动上认识的。大规模招聘刚结束,大家还没正式投入到焦头烂额的工作之前,我们这批新人经常一起出去喝酒吃饭。她算是我们这批实习生的辅导员。”
“你对她的印象如何?”
“才华横溢,干劲十足。不过,你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儿问我这些?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明天也会去。而且,据我所知,她是自杀,那警方为什么还要介入?”
“目前推断是自杀。我的职责是排除所有其他可能性。你周六也上班?”
“警探,在我这行,周六不过是周五的延续罢了。而且我不明白我能提供什么帮助。我跟她没有首接的工作往来。事实上,我己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上次见面是在哥伦布圆环的Per Se餐厅那次集体晚宴上。五十多号人,酒水畅饮,公司肯定为此砸了不少钱。不过,钱嘛,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记性真好。我连昨天午饭吃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语气轻松,眼神却不然。“而且我这辈子唯一能进Per Se餐厅的机会,恐怕就是去那儿处理命案了。”
“在我的行业里,很多事情你不得不记得清楚。”
“我猜,你在那家公司干得很卖力?”
“这么说吧——我只有这一副身家性命可以献给科恩公司,而且恐怕还不够。”
“作为一个搞金融的,你倒挺有幽默感。”
“我只是个处理数字的,然后把结果交给那些真正的投资银行家。他们才是真正赚大钱、泡靓妞的人。”
“我们说的是多少钱?”
邓恩泽知道,汉考克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信息来进行调查。这种对巨额财富刨根问底的八卦心态,是典型的美国特色。甚至有整个产业就是靠向着迷的公众传播这类信息为生的。
“公司部门不同,薪酬和利润分成也因阵营而异。级别最低的合伙人,年收入大概在七位数的中段。像布拉德·考尔那样的人物?官方薪酬加股票期权,每年可能是两亿五千万美元,甚至更多。此外,他还能从所有的利润项目中抽取提成,那可是在他的基本薪资之外的。”
汉考克听得全程摇头。“我一年挣十一万。在听你这么说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干得挺不错呢。”
“那你觉得我呢?我连你挣的都赶不上,却天天眼睁睁看着那么多钱从我屏幕上过,一分都落不到我口袋里。”
那警探的眼神又亮了起来,像闻到血腥味的猎犬。“所以你对此心怀不满?他们名利双收,美女环绕?”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怨言。你努力工作,你赚到了,那就是你的本事。我也希望能做到那样。”
“那女孩呢?像萨拉·尤厄斯那样的?”
“饶了我吧,警探。我想找女孩,随时都能找到。而且科恩公司有严格规定,禁止员工内部谈恋爱。”
如果他发现我们曾经交往过,我就完蛋了,邓恩泽心想。
“好吧。关于萨拉,还有别的要补充吗?”
“比如?”
“老一套。她抑郁吗?跟你谈过自杀的事吗?”
“在华尔街混的,十个有八个,都或多或少、或真或假地动过自杀的念头。”
“那包括你吗?”汉考克追问。
“听着,我亲眼见过战友在我面前中枪、被炸飞、被砍伤。我不会因为华尔街一家公司给我点难堪,就跑去自杀。”
“所以,没什么别的可以告诉我了?”
邓恩泽瞥了一眼车窗外的夜空,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那些星星,脸上露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讶。
他接下来说的话,语气平静而笃定,因为他内心深处突然就是这么感觉的:“萨拉是个好人。她从没跟我提过自杀。她也从不显得抑郁,恰恰相反。在我们快要被工作压垮的时候,她常常是那个给大家鼓劲的人。不过,就像我说的,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而且,汉考克警探,在科恩公司待一天,感觉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那为什么还要待下去?”
邓恩泽露出一副坚忍的表情,在脑海中按下了某个预设的播放键:“这是美国梦。我正在努力实现我自己的美国梦。”
“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一心只想着赚大钱的人。”
“你一定是把我和别人搞混了。我当然想要钱,以及金钱带来的一切。但是,钱可以用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比如帮助别人。”
“所以你拼命工作就是为了帮助别人?”汉考克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容说道。
“我在军队里就是这么做的。难道在华尔街,我就不能这么做了吗?”
“得了吧。告诉我实话。情况应该没那么糟吧。”
但邓恩泽没有开口,因为他无话可说。
而且,情况确实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