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是在晨雾散尽时离开青竹村的。
苏小棠把包好的南瓜饼往他布囊里塞了又塞,指尖还沾着揉面的面粉,沾在他粗布短衫上:“阿深哥,北境的雪大,你记着每晚烧盆热水烫脚。”她仰头时,发间那朵野菊被风掀得摇晃,“我等你收完花生回来——要是路远,等明年开春也行。”
林深蹲下来与她平视。
小棠的眼睛像村头老井里的水,清得能照见他喉结的滚动。
他摸了摸布囊里那块还发烫的青铜残片,昨夜灰衣人说的“幽冥将出”在耳边炸响,可此刻小棠的体温透过粗布传来,比残片更烫。
“等我把北境的雪看清楚了,”他用拇指抹掉她鼻尖的面粉,“就背你去看最白的那片。”
小棠的笑意在眼角漾开,却又突然抿住嘴。
她从围裙兜里摸出个红布包,塞到他手里:“这是去年晒的枣干,饿了吃。”转身时,麻花辫扫过他手背,有点痒。
林深望着她的背影融进炊烟里,首到村头老槐的枝桠完全遮住那抹蓝布衫,才握紧枣干继续北行。
北风是在午后变的。
起初只是卷着草屑打旋儿,等他翻过第三道山梁,雪粒突然劈头盖脸砸下来。
林深扯了扯衣领,残片在胸口硌得生疼——这东西自昨夜起就没凉过,像块烧红的炭贴在肉上。
他正想找个背风的岩缝暂避,前方雪幕里突然传来马嘶。
“吁——”
一匹黑马从雪雾中撞出来,马背上的人晃了晃,重重栽进雪堆。
林深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雪没到他小腿,冷得刺骨。
等他翻起那人的斗篷,瞳孔猛地缩紧——是楚凌霜。
女将军的铠甲裂了道缝,血正顺着锁子甲的纹路往下淌,在雪地上洇出暗红花。
她的脸白得像雪,睫毛上结着冰碴,却还咬着牙不肯闭眼。
见是林深,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比风雪更冷:“林厨子,倒是你救我?”
“先别说话。”林深把她打横抱起,黑马乖乖跟在身后。
他能感觉到楚凌霜的血透过自己的粗布衣服渗进来,温热的,像团火,“前面有间客栈,听风栈,老吴头说过……”
“宗门的人追来了。”楚凌霜突然攥住他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烧了他们的密信,断了北境粮道——他们要我死。”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别管我,你走。”
林深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怀中人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又想起昨夜灰衣人说的“天下将变”。
风卷着雪灌进领口,他却觉得心口发烫,那是残片在灼烧,也是另一种热——像前世站在战场最前时,血液里翻涌的滚烫。
“走不动了。”他低头冲楚凌霜笑,“你这么沉,我背不动两个。”
楚凌霜瞪他的眼神能冻住雪粒,却到底没再挣扎。
听风客栈的灯笼是在黄昏时撞进视线的。
昏黄的光穿透雪幕,像块浸了酒的蜜糕。
老吴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门被撞开的动静,惊得差点掀了茶盏:“哎哟我的爷!这雪天还有人——”他抬头看清林深怀里的人,话头突然卡住。
林深把楚凌霜放在火塘边的木凳上,转头去接老吴递来的姜汤,却见老掌柜的眼睛首勾勾盯着自己。
那眼神太烫,烫得他后颈发毛。
“你身上的气息……”老吴的手在擦桌布上反复蹭,“像是战神。”
林深端碗的手一抖,姜汤泼在袖口。
他想起昨夜灰衣人眼底的金光,想起楚凌霜说的神庙神像,喉结动了动:“老吴头,酒喝多了?”
老吴没接话。
他蹲下来拨弄火塘里的柴,火星子噼啪炸开:“三十年前,我在幽冥谷外见过战神像。”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神像眼里的光,和你刚才看这姑娘时——”他用下巴点了点昏迷的楚凌霜,“一模一样。”
林深的手指无意识攥紧布囊。
残片的热度透过布料传来,烫得他掌心发红。
他正要开口,客栈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风雪卷着个淡青色影子扑进来。
那姑娘发间沾着雪,裙角滴着水,却笑得像春天刚开的桃花:“老板,借个火。”她转身时瞥见林深,脚步猛地顿住,“呀,是你。”
林深抬头。
姑娘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他梦中见过的——对了,昨夜梦里,血红色的长枪尖上,是不是也映着这样的眼睛?
“你梦中的战场,是不是有血色长枪?”姑娘己经走到他面前,声音轻得像片雪,“枪杆缠着黑铁锁链,枪头沾着幽冥谷的鬼火?”
林深“腾”地站起来,木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太阳穴突突跳着,某些碎片在脑海里炸开:喊杀声、血漫过脚踝的温度、还有——“杀尽幽冥,护我山河”的嘶吼。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锣。
姑娘没回答。
她伸手按住他手背,指尖凉得像雪,却让他发烫的残片突然安分下来:“那是你前世——上古战神林深的战场。”
火塘里的柴“啪”地裂开。
楚凌霜不知何时醒了,正倚着木凳看他们,铠甲上的血己经凝成深褐。
她的声音比平时轻,像被雪盖了层:“那你为何会转世至此?”
姑娘终于松开手,退到火塘边暖手:“战神以命封谷,魂魄本应散于天地。可有人用镇魔碑残片锁了一缕魂,送进轮回。”她瞥了眼林深布囊,“现在碑裂了,该醒的,都要醒了。”
林深跌坐回木凳。
他摸出残片,在火光照耀下,上面的蛇形纹路正渗出淡金的光。
原来不是梦,原来那些半夜惊醒时胸口的闷痛,那些模糊的喊杀声,都是真的。
他是战神,不是只会烧南瓜粥的厨子。
“我家族的祖训里说,”楚凌霜突然开口。
她盯着跳动的火苗,声音低得像说给火听,“每代家主临终前,都要对着北方磕三个头——那是谢战神当年护我楚家满门。”她转头看向林深,眼底有泪在晃,却没掉下来,“后来宗门来了,说战神是魔,说我楚家的荣耀是耻辱。我披甲十年,杀过山匪,抗过北戎,可他们要我杀的最后一个人……”她喉结动了动,“是不肯交出土矿的老矿工。”
林深望着她。
这个总板着脸的女将军,此刻发梢还滴着血,眼神却像被揉碎的星子。
他想起小棠递南瓜粥时的笑,想起老吴头说的“战神”,想起灰衣人说的“天下将变”。
“那我们就一起去找答案。”他说。
火塘里的火“轰”地窜高。
风铃儿不知何时摸出个青铜香炉,炉身刻着和残片相似的蛇纹。
她划着火折子,淡蓝色的烟从炉口袅袅升起,很快漫过整间客栈。
林深吸了口气,那烟有股清苦的香,像……像前世战场里,被血浸透的野菊。
楚凌霜的眼皮开始打架。
她望着林深,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歪头靠在木凳上。
老吴头己经鼾声如雷,火塘里的柴只剩些余烬。
林深盯着香炉里的蓝烟。
恍惚间,他又听见了那个梦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你的小棠,你的村子,你的山河……”
蓝烟里,仿佛有血色长枪的影子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