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阵粗暴的踢门声猛然打破。
“吱呀——哐当!”
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板被一脚踹开,重重砸在泥墙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内门弟子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代表丹峰弟子的青色袍服,袖口处绣着两片小小的银色叶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轻蔑。
“楚清歌!”他目光扫过屋内三人,尤其在沈墨身上停顿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随即又落在形容狼狈的楚清歌身上,语气更加不耐,“磨蹭什么?外门小比抽签都开始了!再不去,按弃权论处,后果自负!”
他丢下这句冰冷的话,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此地的晦气,转身就走。
这声催促如同惊雷,瞬间将楚清歌从惊魂未定和方才那诡异气氛的余波中炸醒。外门小比!这是她摆脱杂役身份、成为记名弟子最关键的第一步!
“弟子……弟子马上就到!”楚清歌几乎是挣扎着从硬板床上翻下。脚一沾地,昨夜强行催动通灵之体透支的虚弱和禁地奔逃的疲惫立刻如潮水般涌上西肢百骸,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就在她身形踉跄欲倒之际,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掌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楚清歌猛地抬头,撞进沈墨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里。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淡漠,仿佛刚才那剑鸣敌意只是错觉。他没有说话,只是扶着她站稳,随即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
“多谢沈师兄。”楚清歌低声道,心绪复杂难明。
陆明远脸上那细微的裂痕早己消失不见,温和的笑容重新挂上嘴角,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他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清歌,你这状态……不如先去丹堂找执事看看,小比之事,我替你向管事说明……”
“不必劳烦陆执事。”沈墨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打断了他,“宗门规矩,小比抽签不容延误。”他目光扫过楚清歌苍白的脸,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能走?”
楚清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腿脚的酸软,用力点头:“能!”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尤其是在林青羽那女人虎视眈眈之下。她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气息奄奄的小朱雀捧起,小家伙虚弱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陆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霾,随即又化作春风般的无奈:“也罢,沈师兄说得对,规矩要紧。不过清歌,千万量力而行,若有不适,立刻退出,切莫逞强伤了根基。”他语气殷殷,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她沾染暗红血污的指尖。
楚清歌抱着小朱雀,跟在沈墨身后走出这间弥漫着陈腐药味和无形硝烟的杂役房。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稍微驱散了心头的窒闷。
沈墨的脚步不快,似乎刻意迁就着她的虚弱。两人沉默地穿过一片片药田,朝着外门较技场的方向走去。沿途,药园真实的景象在晨光中徐徐展开。
入目所及,是巨大的反差。西周的围墙早己斑驳倾颓,露出里面粗糙的黄泥和碎石,不少地方爬满了枯死的藤蔓。一排排供杂役居住的低矮泥屋更是破败不堪,屋顶的茅草稀疏杂乱,有些地方甚至漏着大洞。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然而,就在这片破败荒芜的底色之上,却是截然不同的生机盎然!大片大片的药田如同色彩斑斓的织锦,铺陈开来。
靠近东边的是几亩赤焰草,细长的叶片边缘如同被火烧过,呈现鲜艳的赤红色,远远望去,像一片燃烧的小小火海,空气都被蒸腾得微微扭曲。与之相邻的是一片冰凝花,晶莹剔透的蓝色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与赤焰草的热力形成奇妙的平衡。再远处,还有散发着朦胧月白光晕的月见草,深紫色、叶片上滚动着露珠般液体的凝露藤……各种属性的灵植生机勃勃地生长着,浓郁精纯的灵气交织在一起,形成氤氲的薄雾,缭绕在田间,吸入一口都令人精神微振。
这蓬勃到近乎妖异的生机,与承载它们的破败环境形成了刺眼而诡异的对比。
“嗤……又一个被发配来的倒霉蛋。”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破锣般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楚清歌左前方不远处传来,打破了清晨药园表面那层脆弱的平静。那声音里浸透了岁月风霜磨砺出的麻木,还有一种近乎刻薄的、对命运的怨毒。
楚清歌抱着依旧昏沉、眉心印记微弱明灭的小朱雀,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她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低矮得几乎要塌陷的茅草棚下,蜷缩着一个身影。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杂役,头发胡子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如同枯败的乱草。他佝偻着背,整个身体缩成一团,正费力地用一把豁了口的、锈迹斑斑的破药锄,给一株叶片异常肥厚、呈现出一种不健康墨绿色的灵植松土。他的动作迟缓而吃力,每一次下锄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锄刃刮在板结的泥土上,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看着吧,灵植养得再好有啥用?”他嘟囔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楚清歌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嘲讽,“在这鬼地方,人呐……”他停顿了一下,用豁口的锄头狠狠撬起一块混杂着碎石和枯草根的硬土,然后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恶意,猛地将那捧污秽狠狠砸在灵植的根部,泥土溅起,落在他自己破旧的裤腿上,“哼!都是短命的料!早死晚死,看阎王心情喽!”
“又是个短命的……”
这最后一句,像淬了毒的冰针,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浓的诅咒意味,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楚清歌刚刚被清晨空气稍微安抚的心房!
短命!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楚清歌混乱而紧绷的神经上!昨夜惊魂未定,识海中亿万草木痛苦的哀嚎余音未散,怀中的小朱雀生死未卜,自己眉心的胎记灼痛隐隐,还有那神秘玄衣人冰冷的回眸、执法长老口中关乎存亡的“封印松动”……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而这老杂役轻飘飘的一句“短命的料”,却像一把最钝的刀子,在她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让她抱着小朱雀的手臂都微微发僵。她下意识地收紧了臂弯,仿佛这样就能护住怀中这脆弱的小生命,也护住自己那同样被“短命”阴影笼罩的未来。为什么?凭什么?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她才刚刚踏入这玄天宗,才从死亡的边缘救下小朱雀,才窥见这药园诡异秘密的一角……难道等待她的,就只有“短命”这两个字吗?这老杂役麻木的怨毒,是仅仅针对这恶劣的环境,还是……他知道了些什么?比如这药园深处真正的恐怖?
她感到自己眉心的胎记又开始隐隐灼痛起来,仿佛被这恶毒的预言所刺激。怀中的小朱雀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剧烈波动,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呻吟般的“啾…”,小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不安地抽动了一下,眉心那点暗红急促地明灭了几次。
楚清歌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惊惧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反驳。她不能在这里失态。她定了定神,抱着小朱雀,朝着那老杂役的方向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新人应有的、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请教:
“老丈,”她开口,声音因为之前的嘶喊还有些沙哑,但尽量放得柔和,“您…是在跟我说话吗?这药园…当真如此凶险?晚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请老丈指点。” 她微微垂下眼睫,姿态放得很低。她需要试探,需要从这个看似麻木不仁、却仿佛深谙此地规则的老人口中,挖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有用信息。同时,她也想看看,对方对她的反应。
那老杂役停下了手里破药锄的刨挖动作,浑浊的眼珠终于微微抬起,像蒙尘的玻璃珠子,没什么焦距地瞥了楚清歌一眼,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怀中那团毫无生气的火红。他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扯出一个更加深刻的、充满讥诮的纹路。
“凶险?”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破风箱在拉扯,干涩难听,“小丫头片子,凶险算个屁!这地方是吃人!吃人不吐骨头!”他用豁口的药锄随意地指了指周围那些看似平常、实则隐隐透出衰败气息的灵植,“看见没?这些玩意儿,看着光鲜,根子早烂了!人?哼,跟它们一样!哪天说没就没了,连个泡都冒不出来!指点?”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近乎恶意的光芒,目光落在楚清歌眉心那处被碎发半掩的火焰胎记上,语气更加森然,“看你眉心带煞,火气倒旺,在这地方……嘿嘿,怕是烧得更快!短命的料,认命吧!”
又是“短命”!又是“眉心带煞”!
楚清歌的心猛地一沉。这老杂役的眼神,那刻意停留在她胎记上的目光,绝非无的放矢!他绝对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他见过类似的人,见过类似的结局!一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更深的寒意在她心底蔓延。她强压着情绪,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抱着小朱雀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
“老孙头!闭上你的乌鸦嘴!活干完了吗就在这儿胡咧咧!”一个粗声粗气、带着明显不耐和训斥意味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另一片药田里响起。
楚清歌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杂役首起身,正恶狠狠地瞪着这边。他手里拿着崭新的药锄,显然是个小管事之流。“一天到晚就知道散播晦气!吓唬新人显你能耐?再废话,小心老子扣光你这个月的份例,让你连那口馊粥都喝不上!”那壮汉骂骂咧咧,眼神凶狠地剜了老孙头一眼,又带着几分警告和不屑瞥了楚清歌一下,“还有你!新来的!杵在那儿发什么愣?赶紧滚去干活!西南角那片‘荒草甸子’等着你呢!再磨蹭,午饭也别想领了!”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打断了老孙头的话,也打破了楚清歌试图继续试探的可能。老孙头被骂得缩了缩脖子,浑浊的眼珠里那点恶意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麻木和习惯性的畏惧。
那粗壮杂役的呵斥如同鞭子,抽在每一个清晨劳作的杂役身上。周围几个原本也或麻木或好奇地偷瞄这边的杂役,立刻像受惊的鹌鹑一样,飞快地低下头,更加卖力地侍弄起自己面前的灵植,生怕引火烧身。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更深沉的压抑和恐惧,那是底层蝼蚁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惩罚最本能的畏惧。
楚清歌抱着小朱雀,站在原地。她低头,看向怀中依旧昏迷、却因她情绪波动而眉心印记闪烁不安的小朱雀。小家伙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像一团微弱的火苗,灼烧着她冰冷的皮肤,也微弱地炙烤着她那颗被“短命”阴影笼罩的心。
短命?不! 一个更加倔强、更加不甘的声音在她心底最深处嘶吼起来。她楚清歌,绝不会认命!小朱雀还在挣扎,她眉心的胎记还在灼痛,这药园的秘密还未揭开……她怎么能就这样认了“短命的料”?就算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她也要撕开一道口子,闯出一条生路!为了小朱雀,也为了自己!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温热的小朱雀,小家伙似乎感受到她的不安,艰难地抬起头,用微凉的喙轻轻啄了啄她的手指,发出几声细弱却带着安抚意味的啾鸣。
楚清歌心中一暖,指尖轻轻抚过小朱雀凌乱染血的绒毛。这小东西,在禁地那种地方,竟也挣扎着跟着她逃了出来。
就在这时,前方药田边缘的泥土突然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
“砰!哗啦——!”
大块的泥土和碎石被一股巨力从下方顶开,一只体型庞大的灵兽猛地从地下钻出,拦在了小径中央!它形似巨龟,背甲厚重嶙峋,呈现出深沉的玄黑色,上面布满了古老而玄奥的天然纹路,边缘锋利如刀。龟甲下探出的头颅却覆盖着细密的青色鳞片,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是浑浊的土黄色,此刻正死死盯着楚清歌……或者说,是她怀中那只气息奄奄的小朱雀,眼神中充满了狂躁和毫不掩饰的凶戾敌意!
是守护药园核心区域的玄甲灵龟!据说拥有稀薄的龙龟血脉,力大无穷,防御惊人,性情更是出了名的暴烈护食,平日里都蛰伏在灵田深处沉睡,极少露面。
“吼——!”玄甲灵龟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震得脚下的泥土都在簌簌抖动。它粗壮如同石柱的前肢猛地抬起,狠狠拍向地面!
轰!
地面剧烈震颤!数根尖锐无比、闪烁着土黄色灵光的巨大石刺瞬间破土而出,如同狰狞的獠牙,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凶狠地刺向楚清歌和她怀中的小朱雀!攻击范围之大,完全封死了她所有闪避的路线!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