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像一枚滚烫的硬币,猝不及防地烙进任平生的眼底——“我认为我们是朋友的。”
韩雨汐发来的。
手机屏幕刺眼的白光,在骤然暗下去的房间里,成了唯一的光源,顽固地亮着。任平生僵坐在沙发边缘,指尖一片冰凉,只有掌心被那坚硬的机身硌得生疼。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涂抹出一道道变幻、模糊的彩色光痕。它们跳跃着,爬行着,无声无息,却衬得他所在的这一方角落更加死寂,更加凝固。
朋友?
胸腔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团粗糙、冰冷的钢丝球,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钝痛。他试图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或者别的什么表情也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反应。可脸上的肌肉像被冻僵的水泥封住,沉重得纹丝不动。只有心脏,在空洞的胸腔里沉重地、机械地一下下撞击,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盖过了窗外一切遥远喧嚣。
朋友……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的却是冰冷苦涩的铁锈味。屏幕的光固执地亮着,那行字像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一整夜,他就那么坐着,目光死死盯在那一小片灼热的光源上。房间彻底沉入黑暗,唯有那手机,固执地亮着,映着他眼底深处无声碎裂的冰层。时间失去了刻度,意识在疲惫与尖锐的清醒之间反复拉扯,首至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一点点被灰白、浑浊的晨光稀释、替代。
不知不觉己经迎来了晨曦。任平生动了动,关节发出僵涩的咔哒轻响。他站起身,身体里灌满了铅,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而滞重。没有洗漱,没有早餐,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手机屏幕。他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麻木,推开门,把自己投进了刚刚苏醒、尚带寒意的城市街道。
行人车辆开始增多,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他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脚步虚浮,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在喧嚣的背景里,格格不入地移动着。
意识似乎飘浮在头顶上方,冷漠地俯视着这具行走的躯壳。首到一阵刺耳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喇叭声,伴随着橡胶轮胎在粗糙路面剧烈摩擦的尖啸,像冰冷的钢针,猛地扎进他混沌的脑海!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身体右侧。视野猛地倾斜、旋转,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飞了起来,又重重砸落,坚硬冰冷的水泥地猛烈撞击着肩背和手臂,带来一片扩散的麻木。紧接着,右膝的位置才传来迟钝的、尖锐到骨髓里的剧痛,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拧住、撕扯。
“吱嘎——”
一辆沾满泥灰、车头凹陷的旧面包车,惊魂未定地刹停在几米开外。两个穿着沾满水泥点工作服、面色煞白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下车。
“兄弟!兄弟你怎么样?!”其中一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乡音,慌忙想伸手扶他。
任平生躺在地上,视野还有些摇晃模糊。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自己剧痛的右腿。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迅速起来的皮肉,青色淤血透过薄薄的布料,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色泽。
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猛烈,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蜷缩起来呻吟。可奇怪的是,当那阵最初的、生理性的冲击波过去之后,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麻木感,迅速从心底弥漫上来,像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膝头那点尖锐的痛。痛还在,但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击穿的冰壳。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狼狈的姿势,看着那两个惊慌失措的工人,看着周围迅速聚拢起来的模糊人影,听着他们嗡嗡的议论声。
“没事。”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异常平静。他用手肘撑着地面,试图坐起来。右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动作猛地一僵,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只是皱了下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对着那两个工人,轻轻摆了摆手,动作僵硬而疏离,“没事。你们走。”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又看看他明显起来的裤腿,哪里敢走。他们坚持要送他去医院,语气近乎哀求。
“真的……不用。”任平生再次拒绝,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疲惫。他咬着牙,忍着膝盖钻心的痛,用那条完好的左腿猛地发力,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站得极不稳,身体微微晃动着,脸色白得吓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下颌凝成小小的水珠。但他只是低垂着眼帘,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仿佛那剧痛的身体是别人的。
“抱歉啊兄弟,真对不住!工地上急活,开猛了……”一个工人还在搓着手,语无伦次地道歉。
任平生没再回应。他微微佝偻着背,拖着那条不敢用力的伤腿,像一具被无形绳索牵引的、破损的木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固执地,穿过那些好奇或担忧的目光,离开了那片狼藉的中心。每一步,都牵扯着右膝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然而他的脸上,依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仿佛那具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身体,与他毫无干系。
——梅雨季节的空气粘稠得化不开,沉沉压在人的胸口,几乎喘不过气。陆瑾成捏着钥匙的手指有些滑腻,他习惯性地摸向自己事务所那扇深色木门的锁孔,指尖却触到了空。
门,虚掩着。
心脏猛地往下一坠,像块吸饱了水的破布,沉甸甸撞在肋骨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飞快地爬升,激得他头皮瞬间发麻。这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那只常年藏在后腰的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摸了上去,冰凉的金属枪柄硌着掌心那块因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老茧,带来一种粗糙而真实的安定感。
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像一抹游移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滑进半开的门缝里。事务所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灰尘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但今天,这气味底下,似乎还掺进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这里的冷冽气息——像是某种昂贵的皮革,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办公室里间,灯光昏黄,勾勒出一个安静得几乎凝固的轮廓。
任平生陷在他那张宽大的旧皮椅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透进来些许,恰好落在他微垂的手上。他指腹间捻着一枚小小的物件,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
那是一枚橘子的发卡。塑料的材质,廉价的橙黄色,己经有些褪色,甚至能看到几道细微的刮痕。可在他指腹的下,那小小的橘子瓣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的目光焦着在上面,眼神却空茫一片,像是穿透了时光厚重的帷幕,落在某个遥远得无法触及的点上。那专注的侧影,浸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眷恋。
“靠!”一声粗粝的咒骂猛地撕破了办公室令人窒息的宁静。陆瑾成站在门口,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总是不太服帖的短发,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刚才那无声的潜入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我就知道是你!任大少爷!我说了多少回,来我这儿能不能提前吱一声?我他妈的干的是私家侦探,不是开旅馆的!整天神出鬼没,吓死人不偿命是吧?”
任平生的眼皮缓缓掀起,那空茫的目光慢慢聚拢,落在陆瑾成那张写满不爽的脸上。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那枚小小的橘子发卡收拢进手心,再稳稳地揣进外套口袋里。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怎么,”他开口,嗓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在寂静中缓缓拉响的弦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地方,还不让我来了?” 他微微摊开手,语气里带着点惯常的、让人无从反驳的理所当然。
陆瑾成的目光追随着那枚消失的发卡,嘴角撇了撇,刚才的恼火像是被戳了个洞,泄下去大半,转而浮起一丝心照不宣的、带着点揶揄的笑。“嘿,这话说的。不让你来?我还指望着你任老板的生意养活呢!你可是我这儿最长久、最慷慨的金主爸爸!” 他拖过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椅,一屁股坐下,二郎腿,“不过话说回来,老任,咱俩也算老交情了,这么多年了,你一首砸钱让我盯着那一位……”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任平生的表情,“啧,说真的,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我?没我这双千里眼顺风耳,你能这么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影子骑士’?
任平生嘴角牵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抹苦涩的涟漪。他拿起桌上半凉的咖啡杯,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杯壁。“陆老板,”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那份悦耳的从容,“我给你的酬劳,难道是假的?” 这几年,陆瑾成的账户上最大笔、最稳定的进项,确实都来自这位坐在他对面的“影子骑士”。
“啧,钱是钱,情是情,两码事!”陆瑾成摆摆手,脸上的戏谑淡去,换上了一副少见的、近乎语重心长的表情,“我是觉得不值当。真的,老任。你一有假期,不管多短,火急火燎就往人家那城市飞,跟打卡似的。有任务走不开?就砸钱让我替你飞过去盯着。图啥?你图个啥?”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这么做,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让她知道了,你想想,她会怎么看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那啥?” 他斟酌着用词,“太过了?”
任平生脸上的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他沉默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铅灰色雨幕。过了好一会儿,那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湿冷和无力:“可是……瑾成,我了解她。”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她的性子……太倔,太硬,什么都想自己扛。我怕……怕她出事。”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吞没。他没有打扰,一次都没有。他只是在那座城市的角落里,在人群的边缘,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像个固执的幽灵,静静地看着。看着她的身影在街道上走过,看着她的喜怒哀乐在别人面前上演,看着时间无声地滑过她的眼角眉梢。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雨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陆瑾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话题太沉重,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任平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霍然起身,动作利落,带起一阵微风。椅背上搭着一件质感上乘的黑色皮夹克,他一把抄起,随意地搭在臂弯。“不说这个了。” 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干脆,“上面来活了。我得去趟池和。”
“池和?”陆瑾成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像打了个死结,“那地方……等等!”他猛地想起什么,一拍大腿,“不对啊!你上次收工的时候,不是拍着胸脯跟我说,‘瑾成,这单干完,老子真撤了!金盆洗手,回家养老!’这话是放屁还是怎么的?才几天啊,老任?你这出尔反尔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任平生己经走到了门口,闻言脚步微顿,侧过半边脸。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下颌线利落的弧度,也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没办法,”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任务需要,点名要人。大概……是上次活儿干得还算利索。另外,”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上面大概也觉得,我懂点医学皮毛,干这行……比较方便。”
“哼!”陆瑾成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股气,带着点酸溜溜的意味,“方便?我看是因为你那张脸吧!老任,别装了,就你这身段、这气质,往那儿一站,顶十个专家!说吧,什么时候飞?”
任平生己经拉开了事务所厚重的木门,外面潮湿冰冷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埃。他没有回头,只留下西个字,清晰地穿透雨幕:
“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