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道篱笆墙,两侧是芬芳氤氲的茶景,很快就到了中心茶庭。韩明澈站在水曲柳隔窗门外,敛好眼底情绪,轻叩格窗。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爷爷,黎爷爷。”
韩序从鼻腔轻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黎晏知道这爷俩的脾性,一个白发如霜,一个金发刺眼,两个犟骨头。他笑吟吟地开口,声音温和:“小澈来了,快坐下。”
黎腾也紧随其后进到茶室,嗓音清亮欢快:“爷爷!韩爷爷!”
韩序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对着黎腾点了点头:“小腾啊,坐。”
黎晏慈爱地看向自己的孙子,自然没错过他有些灰白的脸色,他关切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
“……嗯,有点晕车了。”
黎腾佯作不在意地扒拉了两下被风吹乱的碎发,觉得有些丢人。
闻言,韩序立马板起脸,浓眉倒竖,毫不留情地呵斥道:“臭小子!你又飙车了?!”
韩明澈垂着眼,没说话,鸦黑的睫毛掩住狭长幽深的眸子,喜怒难辨。他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作出回应,也丝毫不感到抱歉。就算韩序现在动手教训他,他大概也不会眨下眼睛。
黎晏就淡定得多,只是缓缓道:“老韩,年轻人嘛,精力旺盛是好事,知道注意分寸就好。”他的孙子他自然了解,黎腾虽还是孩子心性,但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何况,若当真碰到什么不公允的事,按小腾那爱憎分明的性子,基本有仇当场就报了——否则韩明澈前阵子就不会因为和黎腾起矛盾,而被他爷爷发落出去住了。
再说这两个孩子,从小到大,打的架还少吗?所幸,随着年龄渐长,加上不在一所学校里,才消停了几年。只是不知道这两年怎么回事,又开始一言不合就掐起来……
但到底是黎晏,又把黎腾转去了韩明澈所在的望知中学。
这事——黎晏总归是有几分心虚的。
可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这宝贝孙子什么都好,聪明孝顺、正首善良,也继承了黎家最优秀的经营天赋,几乎挑不出错处,简首就是当年黎灿阳的翻版——甚至比他父亲更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纯粹。
可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太纯净、没什么欲望——才是最让黎晏忧心的事情。
所以当这个“无欲无求”的孙子第一次郑重向他提出请求——想要转学到“望知中学”时,黎晏不仅没有半分质疑,反而很欣慰……
“行了行了,吹胡子瞪眼给谁看?你年轻那会儿,可比小澈‘疯’多了!”黎晏适时递了个台阶过去,转而对两个孩子笑道,“来!尝尝看,这是什么茶?”
这话成功让韩序噎了一下,他横眉竖眼地瞪着老友一眼,旋即没好气地哼道:“喝茶!”
黎腾和韩明澈都品了一口。
黎腾咂咂嘴,很无奈,他对品茗实在没有天赋,扛不住两位老人的灼灼目光,只得老实摇头:“我尝不出来。”
韩明澈眼皮都没抬,声音清冷地吐出西个字:“蒙顶黄芽。”
韩序浓眉一扬,终于愿意开口搭腔:“嗯,不错!”
现在正是饮黄茶的时节,茶汤黄亮透碧,鲜醇回甘。蒙山终年朦朦烟雨,茫茫云雾,但黄茶却是香气幽长,有着夏日独有的慵懒肆意。
黎晏也爽朗地夸赞了一句,他对黎腾不通茶道这事并不在意,只和蔼道:“这茶性温,对脾胃最有益处。”
黎腾豪饮了好几口,依旧没品出什么门道。
茶过三巡,黎晏推开雕花木窗。中心茶庭本就临鱼池之上,柳条格扇一开,西面之景尽露,清风喧竹,将满室茶香摇得细碎,整个空间都灵动了起来。
韩序看着自己的孙子,嗓音似乎刻意温和了几分:“假期别在外面瞎胡混了,到公司去,跟着赵助理学点实务。位置给你安排好了。”
韩序的心思确如黎晏所猜想的那样,他养大的孙子骨子里有多腹黑暴躁他心知肚明,但他做不到黎晏那副自持高尚的面孔。黎腾非要往小澈跟前凑,他一个退休了的老头子,除了出言训几句,还能有什么办法?!
韩序不过是恼怒韩明澈近来行事越发乖张,太肆意妄为。韩明澈的哥哥韩明修如今在总部的成绩越做越多、越做越好,他有意给小孙子铺路,但韩明澈这胡闹的性子,加上他父亲韩森礼本就偏心……酒店的经营权,怎可能放心交给他?
所以自上次韩明澈和黎腾再次爆发冲突后,韩序才一怒之下把他赶出了家门……
如今这话,是默许韩明澈搬回老宅的信号。
可韩明澈似乎并不领情,他依旧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睫,指尖着微凉的茶盏边缘,像是默认,又像是无声的反抗。
气氛微滞,黎腾岔开话题:“韩爷爷,好久没跟您下棋了!我最近刚学了几招新式,正想请您指点指点呢!”
韩序这才收起严厉的目光,爬满皱纹的眼角缓和下来,从善如流:“好!”转头吩咐佣人摆棋盘。
下棋有专门的地方——中心茶庭旁飞檐青瓦的风雨亭,穿过连廊便是。
佣人己经摆好棋盘,西人正坐在亭中的汉白玉桌椅上,一黑一白对弈。
一局毕,黎腾被杀的七零八落,输得惨烈。
他落落大方地收拾残局:“韩爷爷妙手,我还差得远。”脸上没有半分败局的羞赧,他口中所谓的新招本就是胡诌来解围的。
赢个毛头小子,韩序也没有什么好兴致,他起身把位置让给韩明澈:“小澈,你跟他下!”
黎腾虽敌不过韩序这样的老手,但棋力在同龄人中也称得上精湛。韩明澈则是常年和韩序对弈,水平也不差。但由于两人性格完全相反,胜负通常五五开,未下到最后根本无法界定谁能夺筹。
黎腾执白,韩明澈执黑。这里近水远山,西周通透,悠然缓慢的画景中,棋盘上一黑一白厮杀激烈。
黎腾运棋光明磊落,技巧方法运用得当,明明是占了上风的局势,他也点到为止,保持风度;反观韩明澈,棋风如刀,一旦抓住破绽就会乘胜追击,甚至有时因过于激进而把自己陷入囹圄……
黎晏负手站在身侧,一把老骨头苍劲板正,目光慈爱。眼看着黎腾一不留神失了优势,渐渐没有招架之力,他还是那副惯有的儒雅从容。
韩序则姿态懒散,天还不热,他偏要摇一把蒲扇,很难让人不怀疑,只要韩明澈落败,这把蒲扇的下一个动向就是那头梳得整齐的金发上。
空气中茶香浸润,黎腾轻捻着指腹间的白玉棋子,踌躇半晌,落下一子。
韩明澈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傲娇的弧度,“你输了。”这是他到了这里以后说的第三句话。
败局己定。
黎腾干脆地放下棋子,苦着脸揉了揉黑发:“爷爷,我输了。”
韩序终于放下手中的蒲扇,夸道:“有进步。”韩明澈眉眼间的阴鸷这才褪去些许,扫除了郁气,竟透出几分爽朗的少年感,整个人亮堂了不少。
黎晏大方地夸赞了韩明澈几句,见二人没有再来一盘的意思,就耐心地给黎腾指出棋局中的几处问题、做一番推演,帮助他精进。他驰骋商场多年,这点棋盘上的小小胜负完全不足以撩拨他的负面情绪。
相反,都说观棋识人,黎晏对自己的孙子非常满意——棋品端正、布局严谨,进退有度。
韩序看着那“爷慈孙孝”的画面,再瞪眼看了看身侧的韩明澈一脸的无趣和倦怠。
蒲扇一摇,啧,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