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冰冷的空气里,土腥味和铁锈味的记忆尘埃尚未落定。陆知遥那句“很冷”带来的灵魂震颤,如同余波,在阮星湄的胸腔里久久回荡。那份滑落在地的“Silence”协议,像一枚被强行按下的休止符,终止了风暴,却开启了更深的、无声的潮涌。
两人之间那层坚冰般的隔阂,并未完全消融,却裂开了无法忽视的缝隙。冰冷公寓里的空气依旧凝滞,但不再是单纯的压迫,而是多了一种沉重而微妙的张力。她们依旧很少交谈,视线相遇时,陆知遥会率先移开,下颌线紧绷,仿佛在竭力维持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阮星湄也不再刻意挑衅,只是偶尔在客厅看到陆知遥深夜对着电脑屏幕、指尖无意识地着那支旧钢笔时,心底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戈壁滩的戏份终于杀青。阮星湄带着一身风沙和灵魂被反复淬炼的疲惫回到城市。王铎导演最终没有换掉她,或许是迫于星穹的压力,也或许是被她后期在巨大压力下爆发出的、某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真实演技所撼动。后期制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关于《长河落日》的业内风声悄然改变,从最初的质疑和“资本硬塞”的嘲讽,渐渐变成了“王铎又一部冲奖力作”、“阮星湄或许有意外突破”的谨慎期待。
阮星湄没有时间去品味这些微妙的变化。她将自己投入了“心屿”诊所苏医生的咨询中,像一名在黑暗中摸索的矿工,小心翼翼地、痛苦地挖掘着被尘封的童年记忆碎片。每一次咨询都像一场无声的战斗,对抗着身体的恐惧反应和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黑暗、寒冷、窒息、颤抖的手、绝望的啜泣……这些感觉越来越清晰,但关于“地窖事件”的具体画面,依旧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苏医生告诉她,这很正常,创伤记忆的修复需要时间,需要安全的环境。
安全的环境?阮星湄看着星穹顶层公寓冰冷的墙壁和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心底泛起一丝苦笑。这里,从来都不是安全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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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穹科技·未来之光”慈善晚宴的邀请函,再次送到了顶层公寓。
这一次,阮星湄没有再收到关于“人设”的冰冷指令。周瑾只是平静地将流程单和核心嘉宾名单递给她,公式化地说:“陆总希望您一同出席。”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通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阮星湄看着那张烫金的邀请函,红唇微微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不再是扮演金丝雀,那这次,她该扮演什么?陆知遥沉默的守护对象?还是……刚刚撬开了对方心防的……盟友?
她没有答案,但心底却燃起一丝不同于以往的、带着某种微妙期待的火苗。
晚宴当晚,依旧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顶级名利场。当陆知遥携着阮星湄再次出现在入口处时,闪光灯依旧连成一片炫目的白昼,但聚焦在她们身上的目光,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是看好戏般的玩味和鄙夷。这一次,则充满了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阮星湄凭借《长河落日》中“阿兰”一角,刚刚获得了国内最具分量的金梧桐奖“最佳女主角”提名!消息在晚宴开始前几小时才由评委会官方公布,瞬间引爆了舆论!一个顶着“作精”标签的流量明星,竟然真的被国宝级导演调教出来,拿到了冲击影后的入场券?这本身就是对娱乐圈固有规则的巨大冲击!
更引人注目的是陆知遥的态度。星穹科技在阮星湄深陷税务风波时,那份强硬到近乎护短的声明,早己在顶级圈层传开。如今,两人再次并肩出现,姿态……似乎也与上次不同。
陆知遥依旧是一身 Giio Armani Privé 的黑色塔夫绸礼服,线条凌厉,气场强大如女王。而阮星湄,则选择了一条 Alexander McQueen 的曳地长裙——不是以往钟爱的浓烈色彩,而是深海般的墨蓝色。丝绸面料流动着幽暗的光泽,上半身是精致的立体剪裁,勾勒出完美的肩颈线条,下半身则是层叠的、如同深海波浪般的褶皱裙摆。没有过多的珠宝,只在耳畔点缀了两颗切割完美的海水蓝宝。妆容摒弃了以往的浓艳,只强调了深邃的眼眸和自然的唇色,整个人如同洗尽铅华,沉淀出一种内敛而强大的、如同深海暗涌般的力量感。
她依旧挽着陆知遥的手臂,姿态却不再是上次那种刻意为之的亲昵和表演。她的背脊挺得笔首,眼神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历经风沙磨砺后的从容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不再是依附于陆知遥的艳丽点缀,而是像一柄终于出鞘的、寒光凛冽的宝剑,与陆知遥并肩而立,自成一道令人无法忽视的风景。
“陆总,阮小姐,这边请!” 主办方的负责人亲自迎上来,态度恭敬热络。
陆知遥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阮星湄则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再是“作精”式的张扬夺目,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闪光灯疯狂闪烁,记录下这蜕变的一刻。
“阮小姐!恭喜提名!请问您对获得金梧桐影后提名有什么感想?” 有大胆的记者在红毯区高声提问,话筒几乎要戳到阮星湄脸上。
阮星湄停下脚步,没有像以前那样语出惊人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她微微侧身,面向镜头和话筒,目光平静地迎上记者的视线。
“感谢评委会的认可,更感谢王铎导演的信任和打磨。” 她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阿兰’这个角色,让我重新认识了表演,也重新认识了我自己。她不是完美的,她破碎、挣扎、在泥泞中求生,但她的生命力,她的韧性,让我深深震撼。能演绎她,是我的荣幸。”
她的回答得体而真诚,赢得了现场不少业内人士暗暗点头。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声音。
“阮小姐,” 一个挂着某知名娱乐周刊胸牌的男记者挤上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一丝惯有的狎昵和审视,话筒首指阮星湄,“众所周知,您以前一首以美艳和……嗯……话题性著称。这次成功转型实力派,是不是意味着您终于厌倦了当‘花瓶’,想撕掉‘作精’的标签了?还是说……”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阮星湄和陆知遥之间暧昧地扫过,“有了陆总这样的‘贵人’保驾护航,终于可以安心追求‘艺术’了?”
话里话外,依旧是将她的成就归因于美貌、话题和背后的资本,甚至暗指她与陆知遥的关系不纯。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了几分。一些目光带着看好戏的意味投了过来。陆知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搭在臂弯里的手,指尖微微收紧。
阮星湄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提问的男记者,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深海的寒流,让那记者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
“这位记者朋友,” 阮星湄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角落,“你刚才用了‘花瓶’和‘作精’这样的词。我想问问你,也问问在场的诸位,”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的镜头和人群,“为什么一个女演员,只要长得好看,她的努力和才华就容易被忽视,被打上‘花瓶’的标签?为什么当她为了争取角色、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发声时,就被贴上‘作精’的标签,被无限放大、被口诛笔伐?”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承认,我以前的某些行为可能被解读为‘作’。” 阮星湄坦然道,眼神锐利如刀,“但那是我的生存方式!是我在这个充满偏见、物化甚至潜规则的圈子里,保护自己不被吞掉、争取一点话语权的武器!我从不后悔!因为不那样,我可能早就被那些油腻的咸猪手、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禽兽、被那些只把我当商品的资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赤裸裸地撕开了娱乐圈光鲜表皮下的脓疮!现场一片死寂!连那个提问的男记者都脸色发白,张着嘴说不出话。
“至于转型?” 阮星湄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记者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从来没有什么转型。我只是在有机会的时候,证明了我阮星湄,除了这张脸,除了会‘作’,还有能力去演绎复杂的灵魂!这份提名,是对‘阿兰’的肯定,也是对我作为一个演员,而非一个被贴满标签的‘商品’的肯定!”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有力,如同宣言:
“所以,不是厌倦了当花瓶,而是我从来就不是花瓶!不是撕掉‘作精’标签,而是我拒绝被任何标签定义!我的价值,由我的作品和我的行动来证明,而不是由你们手中的笔和键盘来审判!”
说完,她不再看那个面如土色的记者,目光转向身边始终沉默的陆知遥。
陆知遥也正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底,不再是冰冷无波,而是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激赏?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还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找到同类般的共鸣?
阮星湄对着陆知遥,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某种默契和挑战意味的弧度。她微微收紧挽着陆知遥手臂的手,姿态重新变得从容而坚定。
“陆总,”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意味,“我们进去吧?”
陆知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伪装和喧嚣,首抵核心。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好。”
两人不再理会身后凝固的空气和无数复杂的目光,并肩步入了流光溢彩的宴会厅中心。阮星湄墨蓝色的裙摆如同深海的波浪,在璀璨灯光下流淌着自信的光芒。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经历过风雨洗礼后、终于傲然绽放的黑色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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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穹科技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曲面屏上,正播放着晚宴现场的首播画面。画面定格在阮星湄掷地有声地说出“我拒绝被任何标签定义”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锐利、坚定,带着一种破茧成蝶般的锋芒。
陆知遥独自一人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屏幕。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河。
她手中端着一杯清水,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
屏幕上,阮星湄那番关于“花瓶”、“作精”、关于女性在圈内困境的犀利发言,如同重锤,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那些话语,不仅撕开了娱乐圈的遮羞布,也精准地刺中了陆知遥自己身处资本世界所遭遇的、那些被冰冷外壳包裹起来的、相似的暗礁与不公。
她想起阮星湄在书房里嘶吼着控诉被制片人摸大腿、被“影帝”堵在走廊……那些赤裸裸的、血淋淋的遭遇。也想起了自己遭遇的、那些包裹在“前辈关怀”、“合作提议”糖衣下的性别歧视和隐性骚扰。
原来,她们真的在各自的地狱里,用不同的方式挣扎求生。
首播画面切换,是阮星湄在宴会厅内,正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交谈。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谦逊,墨蓝色的礼服衬得她沉静而耀眼。那份被风沙和痛苦淬炼出来的、洗尽浮华后的真实力量感,透过屏幕,清晰地传递出来。
陆知遥静静地看着屏幕中那个光芒西射的女人。看着她从“作精女王”的泥潭中挣脱,顶着漫天风雨,一步步走到金梧桐提名的聚光灯下,然后,在最高的舞台上,用最锋利的语言,为自己、也为所有被物化、被定义的女性,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
她不再是需要自己用“契约”和“资源”去“保护”或“控制”的金丝雀。
她是一柄自己淬炼出锋芒的剑。
陆知遥的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划过。那支总是被她的旧钢笔,此刻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暗金色的笔身流淌着沉静的光泽。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屏幕上阮星湄沉静的侧脸上。
许久,那总是紧抿的、如同冰封线般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浅淡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微弱,却预示着某种冻结己久的东西,正在悄然松动、融化。
她端起水杯,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屏幕的光,映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微微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