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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渐渐燃成灰烬，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望舒将包袱系得更紧了些。
王胡子正指挥着伙计们装驼铃，见她站在沙丘旁望着来路，便喊：“沈姑娘，该走了！过了这片戈壁，绿洲的水都能映见云影了！”
沈望舒回头，笑了笑：“王头领，我不往沙洲去了。”
王胡子愣了愣，手里的驼铃“哐当”掉在沙地上：“不往沙洲去？那你往哪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沈望舒只笑了笑，没再回答。她从包袱里取出那只布老虎，塞进王胡子手里：“若是往后遇到京城来的人问起我，就说从没见过。”
王胡子捏着那只歪尾巴布老虎，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姑娘哪是要换路，分明是要彻底藏起来。他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月白衫角在风沙里轻轻晃，像株决意要扎进戈壁的艾草，便不再多问，只扬声喊：“沙地里的苁蓉能补气血，见了多采些！”
沈望舒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
风卷着沙粒扑过来，迷了眼。她迎着风往前走，把商队的驼铃声、王胡子的叮嘱，都抛在了身后。怀里的银锁硌着心口，栀子花的纹路像是生了温，提醒她这一路不是逃亡，是奔赴——奔赴一个连萧彻的眼线都探不到的远方。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忽然拐进一道沙丘的阴影里。从药囊里倒出些药粉，往身后的脚印上撒去，沙粒瞬间变得松散，风一吹，便连半个足迹都寻不到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气。抬头时，见天边掠过一群北归的雁，翅膀划破流云，飞得又高又远。沈望舒笑了，拍了拍身上的沙，转身朝着与商队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草木稀疏，却藏着片无人知晓的峡谷，是她从一本旧行记里看来的——据说谷里有永不干涸的泉，还有能治百病的奇草。
至于萧彻……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就当那夜的擦肩而过，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宫墙里的栀子香，药圃里的艾草气，都该留在原地，跟着那道玄色披风，一起被风沙埋了。
她的路，在脚下，在风里，在这片连月光都照不进的旷野深处。
三年后的暮春，扶桑国的京都街市上，一个着素色和服的女子正弯腰整理药摊。她发髻上插着支简单的木簪，侧脸在樱花飘落的光影里，透着几分东渡女子特有的温婉。摊前的幌子上写着“明医馆”，她如今唤作“明舒”——取“望舒”之“舒”，又借了扶桑语中“明亮”之意，像要把过去的影子，都浸在这片异乡的春光里。
三年前，她从峡谷辗转至海边，恰逢一艘扶桑遣唐使的船遇了险，船上的医师溺亡。她凭着一手针灸术救了船主之子，便随着船队漂洋过海。起初在难波港落脚，后来又迁至京都，靠着医术渐渐站稳了脚跟。
“明舒小姐，上次的药很有效。”一个武士模样的男子放下药钱，接过新配的伤药，“我家少主的箭伤，果然不疼了。”
沈望舒——不，如今该叫明舒了——颔首浅笑，用流利了许多的扶桑语回道：“结痂前莫沾生水，再过十日便能痊愈。”她指尖划过药包上绣的细小花纹，那是她改绣的樱花，针脚里藏着的，却是早己生疏的中原绣法。
收摊时，暮色漫过鸭川，岸边的樱花开得如云似霞。她提着空药箱往住处走，经过一家唐式酒肆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琵琶声。那调子哀婉，竟是中原的《折杨柳》。
脚步顿住，她隔着纸门往里望。一个穿唐装的老者正拨弦，座中几个客商模样的人，说着带京腔的中原话。
“听说了吗？咱们那位萧将军，前几日又往北去了。”
“唉，这都第三年了，哪还找得到？怕是早……”
“嘘！将军听见要动怒的。听说他府里那院栀子花，年年都亲自浇水，说等花开满了，人就回来了……”
明舒猛地转身，木屐踩在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响。樱花落在她的发间，像极了当年宫道上的槐花，只是这花香里，混着海风的咸，再没有半分栀子的清苦。
回到住处，她从樟木箱底翻出个布包。解开三层棉布，里面是那枚铜哨，栀子花的纹路被海风蚀出淡淡的痕迹。她用细布轻轻擦拭，指尖触到锁身冰凉的温度，忽然想起萧彻当年递蓑衣时，指尖的温度也是这样，烫得人想躲。
“望舒……”她对着铜哨轻声念，这两个字在舌尖滚过，竟有些拗口。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圆得像面镜子。扶桑的月亮和中原的，原是同一个。可她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她的药箱里，不再有艾草；她的发髻上，不再有艾草簪；她的名字里，也再没有那个藏着月光的“望”字。
次日清晨，明舒将铜哨重新藏回箱底，压在那件早己褪色的月白衫上。开门时，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极了当年小院里的铜铃。她抬头望了眼天，扶桑的春日总是晴朗，连风里都带着暖意。
或许萧彻还在大漠里寻找，或许他己回了京城守着空院，这些都与“明舒”无关了。她的路在脚下，在这片樱花纷飞的异乡，在每个被病人唤作“明舒姑娘”的清晨与黄昏里。
只是偶尔梦回，会听见宫道上的槐花簌簌落，有个穿玄色披风的身影站在雾里，轻声问：“望舒，你要往哪去？”
她总是答不出。因为那个叫“沈望舒”的女子，早己被她埋在了三年前的风沙里，连同那枚龙纹玉佩的冷光，那院栀子花的清苦，一并留在了再也回不去的中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