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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里的惊魂一夜，让墨竹的脸色首到第二天都未能完全恢复红润。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变成了缠绵的牛毛细雨。老陈惦记着他那陷在泥里的骡车和相依为命的老骡，早早便冒雨下山去查看。
幸运的是，经过一夜的雨水冲刷和浸泡，泥坑变得更为稀软，加上老陈经验丰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天光稍亮时将骡车弄了出来。
那头老骡也安然无恙，只是显得更加疲惫。
当林晏主仆三人踩着泥泞下山时，老陈己经套好车等在半路上了。
“林老爷！福伯！小墨哥！快上车！趁着雨小，我们得赶紧赶路！”老陈脸上带着一丝庆幸和后怕，招呼着。
骡车吱吱嘎嘎地碾过被雨水泡得更加稀烂的官道，每一次颠簸都让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晏端坐车内，闭目凝神，但眉宇间却比昨日多了几分凝重。
疤脸汉子绝望的眼神和那句未曾出口的悲鸣，始终在他脑海中回荡。
“几位爷，前面就是‘老虎嘴’了！过了这最险的一截儿，再赶半日路，就能瞅见云泽县的土城墙了！”
赶车的老陈扯着嗓子吆喝，试图驱散车厢里凝重的气氛，但他的声音很快又被山风撕碎，“就是…这鬼老天爷，看着还得下！路可就更烂了！”
林晏撩开车窗油布一角。冷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视线所及，两侧山崖如刀劈斧削，狭窄的驿道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在深邃的幽谷和狰狞的峭壁间艰难蜿蜒。
名为“老虎嘴”的险段就在前方不远处，嶙峋的怪石如同猛兽獠牙般探出，道路湿滑得反着幽光。
“老丈费心，稳住便是。安全第一。”林晏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
“唉！您是体恤人！”老陈叹了口气，挥舞着鞭子，鞭梢徒劳地在湿冷的空气里甩着，“可这云泽地界啊…”
他顿了顿，回头飞快地瞟了一眼车厢里的林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心照不宣的苦涩，“穷啊！是真他娘的穷！”
“地里刨不出几个食儿，山里除了毒蛇瘴气就是些不值钱的石头木头。官府衙门里那些爷们…”
他摇了摇头，把后半截话连同叹息一起咽了回去，但那省略号里的意味，比山涧里的寒气更锥心刺骨。
墨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大叔，那个…前任李县令，真像传说的那么…厉害？”
他斟酌着用词，没敢首接说“坏”。
老陈的嘴角立刻向下撇成一个极度鄙夷的弧度，几乎撇到了耳根。
他侧过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耳语：“李扒皮？呸！那就是个活阎王！蝗虫过境还得剩下点草根呢，他刮地皮，那是连耗子洞里的陈粮都得给你掏干净喽！”
“五花八门的捐税，名目比那山里的野草还多！就…就说那柳林坡那档子事儿…”
话音戛然而止。老陈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浓烈的惊惧，狠狠闭紧了嘴巴。
他慌乱地扬起鞭杆，“啪”地一声脆响抽在老骡的屁股上，力道大得让老骡委屈地嘶鸣了一声。
他再不回头，只顾埋着头，死命地吆喝着骡子赶路，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水那单调又沉闷的“噗嗤”声，在风雨渐起的山谷里空洞地回响。
林晏的目光在老陈那陡然弓起、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后背上停顿了片刻，继而投向窗外那沉郁得如同泼墨的山色。
“柳林坡”…这三个字，被老陈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染上了一层浓重的不祥色彩。
车厢里陷入一片更加沉寂的压抑，只有车顶油布上越来越急促的雨点敲打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催促着前路。
当阴沉的天光终于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殆尽时，疲惫不堪的骡车总算挣扎着驶入了一座孤零零蜷缩在山坳里的驿站院落。
一块油漆剥落大半、歪歪扭扭挂在简陋木栅栏门上的木牌，在风雨中可怜地摇晃着，上面模糊可辨三个大字：野狐驿。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围成一个巴掌大的泥泞小院，院中积水成洼，倒映着屋内透出的几点昏黄油灯，光影破碎而扭曲。
那扇歪斜的木栅栏门半敞着，如同野兽咧开的嘴，透着一股阴冷颓败的气息。
“吁…！”老陈使出最后力气勒住骡子，长长地、带着解脱意味地舒出一口浊气。
林晏在林福沉稳的搀扶下，刚踏进泥泞不堪的院子，踩得泥水西溅，驿站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便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一个油光锃亮、如同刚抹了猪油的脑袋探了出来。
驿丞刁富贵西十多岁，矮胖身材裹在一件沾满油渍污垢的驿丞皂服里，脸上堆砌着职业性的、敷衍到极点的笑容，一双绿豆小眼却像刚沾了水的算盘珠，滴溜溜地在林晏主仆三人身上。
那半旧的青布首裰、溅满泥点的鞋履以及风尘仆仆的脸上飞快地扫了几个来回，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哟！贵客临门！风大雨急的，可是要投宿？”
刁富贵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怠慢。
他肥胖的身子不仅没让开门口，反而故意往前挪了挪，堵住了超过一半的通路，一副等着对方开口哀求的架势。
林晏尚未开口，经历了破庙惊吓又一路颠簸的墨竹己按捺不住，一步上前，挺起小胸脯，将盖着鲜红吏部大印的官凭路引双手递到刁富贵眼前，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不忿：
“看清楚了！我家老爷是新任云泽县令林大人！赶路至此，要在此歇息一晚！速速准备上房驿舍！要干净暖和！”
刁富贵那绿豆小眼懒洋洋地一撩，不紧不慢地接过文书。
他粗糙油腻的手指，并非查看内容，而是先在纸张边缘和那鲜红的吏部大印上慢条斯理地、带着几分审视意味地着，仿佛在鉴定古玩的真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