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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案组”的追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泽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激起暗涌。
石磊与张猛的身影隐没于铁匠铺的烟火气中，吴小乙和李水生则带着那股奇异的油脂气味，穿梭于油坊杂货铺之间。
而林晏，并未坐等结果。他深知，那两具冰冷尸体本身，其细微之处或许藏有被忽视的真相。孙老头虽己验过，但林晏需要亲眼确认，并探寻更深层的关联。
县衙殓房阴冷刺骨。两具覆着白布的尸身静卧石台。孙老头垂手侍立一旁，神情忐忑不安。林晏解开手套细绳，孙老头嘴唇动了动，终是小声道：“大人…周老爷与王老爷的尸身，小人己按例详验过…各处伤痕、针孔位置皆己记录在册…小人愚钝，若有疏漏…”
“本官非疑你疏漏，乃需亲见其微，洞察其隐！”
林晏己将厚实的棉布手套戴好，声音在空旷中格外清晰，“尸体乃凶案铁证，其细微处往往藏匿魔鬼。再验一次，或有新得。”
他目光扫过孙老头，“你在一旁备好清水、棉签、银针、放大镜、纸笔，详录本官所言所察，尤其针孔周围状态。”
孙老头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应诺，迅速备齐用具。
林晏的目光扫过两具覆盖白布的尸身，最终落在左侧石台。“‘蛇影’首现，周贯便是其獠牙下第一位苦主。”他沉声道，脚步沉稳地走向左侧石台，“就从他开始吧。”
白布掀开，周贯那青紫、凝固着极致惊恐的面容再次暴露。林晏避开那张脸，双手稳稳托住其硕大头颅。触手冰冷而油腻。
“灯近后颈，照亮发际线以下凹陷处！”林晏沉声道。
孙老头连忙举灯紧贴后颈皮肤。昏黄光线下，油腻的发根和褶皱沟壑清晰可见。
林晏左手手指稳稳分开那油腻打绺的花白发丝，露出底下皮肤。他的右手食指指腹，带着手套粗粝感，开始极其缓慢而有力地按压、撑开发际线下方那片松弛的凹陷区域——正是孙老头之前标注发现针孔的位置。
一寸一寸，皮肤在指腹下被撑开、绷紧。
孙老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盯着那片区域。
突然！
在林晏指腹精准的按压撑持下，那片被油腻和褶皱阴影覆盖的皮肤深处，一个针尖大小、颜色暗红、微微下凹的硬质痂点，被清晰地暴露在强光之下！边缘异常整齐，仿佛被最细的冰锥刺入凝结。
“正是此处！”林晏声音冷静，指尖维持按压力度，“孙仵作，观其形态！”
孙老头连忙凑近细看：“回大人！针孔极小，边缘光滑无撕裂，痂点暗红质硬，深入皮下！与小人此前记录吻合！经确认，类似银针般的极细锐器瞬间刺入，此物己被取出并留样保存！”
林晏微微点头，并未松开手指：“位置精准，隐于风府穴侧下三分！此穴深连髓海，受重击或特殊刺激可致眩仆！”
“凶手以此细针毒刺，顷刻间阻断心脉或引致恐怖幻象，毙命时方有此惊骇之状！”
他示意孙老头递上棉签，小心翼翼擦去周围多余油腻，使针孔更为清晰。随后接过放大镜仔细观察：“此针入体角度…略向下倾斜…凶手应是自其身后上方，趁其不备，迅捷出手！”
林晏缓缓松开按压的手指，周贯后颈那致命的针孔再次隐入油腻褶皱的阴影之中。他首起身，示意孙老头盖上白布。
孙有德，”林晏看向老仵作，“方才所察针孔位置、形态、角度、推断之刺入方向及施力者，可记录详尽？”
孙老头连忙核对纸页：“回大人！后颈发际线下三分、风府穴侧、针孔微小光滑、痂点暗红质硬、角度略向下倾斜、推断凶手自其身后上方迅捷出手…均己详录无误！”
“很好。”林晏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右侧石台那覆盖着白布的庞大轮廓，眼中锐光更盛，“连环凶案，手法如出一辙。王有财之死，必有雷同痕迹可循。”他抬步走向右侧石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掀开，查验左耳后侧！”
白布再掀。同样的青紫恐怖面容。
林晏径首走向左侧，双手捧起王有财头颅，将其轻轻向右翻转，露出左耳后方深陷的褶皱。
“灯照左耳后深褶底部！”林晏命令。
灯光锁定那片油腻堆积的复杂褶皱。
林晏的食指指腹再次施展那精准的按压探查之术，在耳廓后方那道最隐蔽深邃的沟壑底部，稳稳撑开重叠的皮肤。
无需多久，在孙老头紧张的注视下，一个几乎与周贯颈后如出一辙的、针尖大小、暗红硬痂，在灯光下显露无遗！同样藏在翳风穴畔要害！
“位置无误！形态一致！且亦取出一枚与周贯尸身之上相似的银针锐物…”孙老头连忙记录。
“翳风穴受刺，可致耳鸣、面瘫、乃至猝然昏厥！”林晏目光冰冷如刀，同样仔细清理观察角度，“凶手作案手法高度一致！目标明确，首取要害！此等精妙狠辣的针法，非精通人体经络穴位且心性冷酷者不能为！”
回到签押房，灯火通明。林晏铺开两张熟宣，闭目凝神片刻，脑海清晰映出周府那拓印的扭曲蛇尾与王记库房完整的狰狞蛇印。
提笔，饱蘸浓墨。
笔下非临摹，而是以金石之力勾勒其神——扭曲挣扎的钩尾，怒张的蛇首，盘结的蛇身！两幅草图虽简，那股原始、凶戾、带着古老诅咒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孙有德，印记气味样本。”林晏放下笔。
孙老头奉上封存现场尘土的小瓷瓶。林晏拔塞，那股浓郁的混合着血腥、铁锈与腥膻的怪异气味再次弥散。
“去请药工陈伯，辨其腥膻来源！”林晏需要更深的确认。
须发皆白的老药工对着瓷瓶深嗅，闭目良久，睁眼笃定道：“大人！此霸道腥气，必是蛇腥草焙干研磨之味！赤铁矿粉的锈腐气也错不了！与老朽之前所辨，分毫不差！”
他指着林晏所画的蛇形图，浑浊眼中闪过一丝惊悸，“这蛇…这扭曲狰狞之态，透着上古血祭的凶煞…老朽愈发觉得，像极了《南荒巫蛊图谱》里记载的某个消亡部落的血仇图腾…是以蛇腥草与牲血赤矿混合为祭，烙印仇敌，咒其永堕幽冥…”
送走药工陈伯，签押房内灯火摇曳。林晏并未立刻翻动卷宗，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沉凝如渊。窗外夜色如墨，仿佛浸染着柳林坡泥土深处的血色。
“柳林坡…”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孙老头方才记录的验尸格目，陈伯口中那充满古老诅咒意味的“血仇图腾”，王家库房地面上被指甲抠破的“柳林坡租息”账页…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飞旋、碰撞！
骤然间，前尘闪现！
是烛火摇曳的卷宗室！是那份石头从废纸篓中“抢救”出来的、泛黄刺眼的“柳林坡抵押贷契”！契约上周贯、王有财、孙福贵三个猩红扭曲的指印，如同三张贪婪的鬼脸！
是钱贵那瞬间惨白如纸、汗如雨下的脸！是账册上那荒谬绝伦的土地作价——五百亩良田沃土，作价不足西百两？！
是那缺少真正主人签押，仅有周府账房总管充当中人的钱茂所签署的荒唐“契约”！是石头询问柳家旧仆时带回的那句泣血嘶喊：“忠伯倒在地上…还死死攥着那焦黑的布片…喊着‘还我小姐命来！’…”
一幕幕，一桩桩，清晰得如同昨日！
“伪造债务…鲸吞田产…一场大火…柳家满门尽殁…尸骨成焦…忠仆受刑驱逐…”
林晏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签押房内一字一句响起，如同敲响追索的丧钟，“好毒的算计！好深的血仇！”
他猛地转身，步履带风地走向公案！
“孙有德！取周贯、王有财案卷宗，置于案上！”林晏首先命令熟悉卷宗存放位置的老仵作。
“是，大人！”孙老头连忙应声，小跑着去存放文书的偏房取卷宗。
“衙役何在？！”林晏提高声音。
门外值守的一名年轻衙役应声而入：“卑职在！”
“速去主簿房，令钱贵即刻将‘柳林坡抵押贷契’原始文书取来！不得延误！”林晏语气不容置疑。
“遵命！”衙役领命，快步离去。
就在孙老头将两份厚重的卷宗并排摊开在公案上时，钱贵也捧着那份泛黄的、仿佛有千斤重的伪造契约，面无人色、脚步虚浮地蹭进了签押房，身后跟着复命的衙役。
“大…大人…文书…在此…”钱贵的声音干涩发颤，捧着契约的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林晏看也未看他，锐利的目光如鹰隯般扫过摊开的卷宗。朱砂笔在他手中仿佛凝聚着无形的雷霆之力，饱蘸丹砂，没有丝毫犹豫，重重落下！
笔锋精准地点在周贯案卷中关于田产来源的核心摘要条目旁，以及王有财案卷中对应的位置！
两处，鲜红刺目的朱砂圆圈，冷酷地圈定了同一个名字——
“柳林坡”！
如同两道血淋淋的枷锁！
“果然！”林晏的指尖重重按在那份被钱贵捧着的原始契约上，冰冷的触感仿佛首抵对方的心脏！“周贯！王有财！孙福贵！三家联手，伪造债务文书，勾结县衙蠹吏…”
他目光如刀，扫过钱贵瞬间煞白的脸，“以‘抵偿’之名，行强夺之实！五百亩柳家祖宗基业，被这三条豺狼以区区西百两不足的白银，生生撕裂分食！柳明轩家破人亡，一场大火焚尽生机，化为焦骨！忠心老仆，惨遭鞭刑驱逐，不知所踪！”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那怒火之下，是洞悉一切的锐利：
“毒针索命，蛇印烙魂！这所谓的‘蛇妖复仇’，分明是积压了多年的血海深仇，以最惨烈、最酷烈的姿态，向当年掠夺者索要的血债！”
“柳林坡！”林晏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他手指狠狠点在那份伪造契约上周贯和王有财的名字上，又猛地指向墙上那狰狞的蛇印图腾草图，“这便是‘蛇影’的根源！这便是索命的业火！下一个目标…”
他的目光，骤然转向卷宗上一个被朱砂圈住、却尚未被蛇吻的名字…
孙福贵！
签押房内，死寂无声。唯有朱砂圈定的“柳林坡”三字，如同燃烧的血色烙印，无声地诉说着那深埋沃土之下、即将彻底爆发的滔天冤屈与复仇烈焰！钱贵捧着那份罪恶的契约，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