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周贯暴毙己整整十日光景。晨光刺破窗棂,却驱不散签押房内凝滞的阴霾。
云泽县城的空气,却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轻松,反而愈发粘稠沉重,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周府大门依旧挂着惨白的灯笼,县衙扣留尸身的决定,如同悬在周家头顶的利剑,也让街头的流言蜚语在高压禁令下,暂时转入了更隐蔽的地底暗渠。
然而,那被压抑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在无声地积聚发酵,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县衙签押房内,林晏修书两封,加盖县令朱印。
“石头,吴小乙。”他将手谕递出,目光沉凝,“你们二人速将此信送达城东王记粮行东家王有财、城西孙氏绸缎庄老板孙福贵手中。警告知晓,彼等身陷险境,务必严加防范!”
“谨遵钧令!”二人取信,随后消失在县衙视野之中…
王记粮行后院库房。
王有财肥胖的身躯深陷库房太师椅,接过石头递来的书信草草一瞥,脸上肥肉挤出一丝不屑的嗤笑:“哼!黄口小儿,危言耸听!我王家库房,三重铁锁,精壮护院二十有西,飞鸟难渡!凶手?呵,他若有胆来犯,管教他变成粮垛下的肉泥!”
他随手将书信掷于脚下,对管家咆哮:“再招十人!工钱翻倍!给老爷我把库房围成铁桶!”
孙府花厅。
孙福贵捻着精心修剪的山羊胡,听着家仆读着吴小乙送来的书信,嗤笑出声:“林县令这是被周扒皮的死相吓破了胆?我孙某人乐善好施,福泽深厚,自有神明庇佑!宵小之徒?不过土鸡瓦狗!”
言罢,搂过身旁新纳的娇媚小妾,举杯调笑:“来,美人儿,陪老爷饮了这杯压惊酒!管他什么蛇影鬼影,扰不了你我良宵!”
夜色,再次如浓墨般泼洒下来,笼罩了这座不安的城池。
城东,王记粮行。
作为云泽粮业巨头之一,王有财的粮行规模宏大,仓廪连绵。此刻,这座巨大的产业中枢却笼罩在一片如临大敌的死寂之中。
高大的院墙之上,新近增设了尖锐的铁蒺藜;负责守夜的护院家丁数量翻倍,提着灯笼,挎着腰刀,在仓库区狭窄的巷道间来回巡视,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紧张。
库房由厚重青石砌成,仅有一扇包着铁皮的大门,门上三重拳头大小的黄铜大锁牢牢锁死,内部还有一道粗重的横木插销从内反扣。
唯一的通风口,是高悬在墙壁离地近两丈处的一个狭小气窗,镶嵌着拇指粗细的铁栅栏,缝隙连孩童都钻不进。
三更梆子刚敲过不久。
库房大门紧闭的厚重阴影里,悄然渗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这与平日王有财偶尔咳嗽、踱步或翻阅账册的细微声响截然不同。
“老爷?…老爷?”门外值守的两名心腹家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他们试探着轻轻叩了叩冰冷的铁门,“老爷?夜宵时辰到了,小的给您送参汤?”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两人!他们用力拍打门板,声音提高:“老爷?!老爷您应个声啊!”
依旧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糟了!快!撞门!”其中一人嘶声大喊!
沉重的撞击声和呼喊声立刻惊动了附近巡查的护院!七八个壮汉闻声冲来,合力用肩膀猛撞那厚重的铁皮木门!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仓库区回荡,如同敲响的丧钟!
终于,“哐当!”一声巨响,内侧的横木插销被生生撞断!大门轰然洞开!
浓烈的、混合着粮食陈腐气息的空气中,瞬间涌入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腥锈气味!
火把的光芒迫不及待地涌入漆黑一片的库房深处!
下一秒,所有冲进来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视线尽头,巨大的粮袋堆砌如山。王有财那肥胖如山的躯体软塌塌地瘫坐着!头颅歪斜,双目圆睁欲裂,眼珠几乎迸出眶外!那张写满惊骇的脸上,凝固着与周贯死时如出一辙的极致恐惧!
而就在他脖颈旁边的冰冷青石地面上…一滩粘稠、暗红近黑的污渍,赫然泼溅成一个扭曲、狰狞、獠牙毕露、蛇信吞吐的完整蛇形! 刺鼻的腥锈气味,正是从这诡异的蛇印上散发出来!
“老…老爷!!!”家丁们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蛇…蛇妖!是蛇妖索命啊!!!”恐惧瞬间击垮了所有人的理智!有人连滚爬爬地往外逃窜,有人在地,库房内一片鬼哭狼嚎!
邻近巡夜的老更夫被惊动,探头望向那洞开的、如同地狱入口的库门——火光摇曳中,王有财那扭曲的死状和地上狰狞的血蛇印记,如同烙铁般烫入他的眼底!
“哐!哐!哐!!!东家死了!!!蛇妖…蛇妖又来了…!!!”
县衙签押房。
窗外撕心裂肺的锣声与嘶吼如同惊雷炸响!林晏面对“王有财”的朱砂血名,骤然睁眼!眸中并非惊乱,而是冰封锐芒!
“大人!大人!”石头撞门而入,气息狂乱,脸色煞白,“王记粮行…王有财…暴毙!外面更夫都在嚎…说是蛇妖再现!死状…和周扒皮…一模一样!”
“果然来了!”林晏的声音斩钉截铁,官帽扣落的阴影下,目光如淬火寒刃。他一步踏出签押房,命令挟带风雷:
“赵西!点齐人手,即刻封锁王记粮行!所有门户,许进不许出!库房现场,重兵把守,擅闯者,锁枷伺候!”
“钱贵!半个时辰内,王家所有田产、地契、钱粮借贷账册,尤其是柳林坡相关原始契约底档,悉数调出,送至现场!延误分毫,唯你是问!”
“孙仵作!携验尸刀具、银针、棉布、水囊、皂角、陈醋,即刻随本官前往!”
一连串命令如同冰雹砸落,惊醒了死寂的县衙!
行至门廊,林晏脚步如刀,骤然停在面无人色、双股战战的主簿钱贵面前。
“钱主簿,”声音不高,却似寒冰裹铁,字字砸在钱贵心坎,“王家‘柳林坡’账册交割文书,本官要的是墨渍未干、未经誊抄的原始底账!”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锁住钱贵涣散的瞳孔,“若再有‘无心之失’,或‘火烛走水’…本官衙门的火签令签,认得你,可认不得你那点‘难处’!”
钱贵如遭雷亟,浑身巨颤,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喉咙里挤出濒死般的哀鸣:“…遵…遵命!老朽…绝不敢…不敢有误!”冷汗瞬间浸透重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