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顶灯投下惨白的光晕,将影子拉长、扭曲,如同蛰伏在地面的狰狞巨兽。72小时的倒计时,在死寂中无声流逝,每一秒都带着千钧重压,碾过紧绷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冰冷的焦灼气息。
桌上那部用于特殊联络的加密手机,静默得如同墓碑。
张为民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在我面前焦躁地踱步。他刚刚汇报完B计划令人窒息的进展:
“国内那几家单位……技术储备是有,但28纳米以下工艺的稳定性和良品率……短期内根本指望不上!替代方案就是画饼!”
“二手翻新渠道更糟!日本那边倒是放出一台尼康老古董,精度差两代不说,价格被炒上了天!而且关键耗材被卡死,等于买了个随时报废的铁疙瘩!”
他猛地停下,双手撑在桌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陈主任,我们被卡在死胡同了!设备不到位,德国轴承厂那边己经发出最后通牒,配套协议月底前不启动实质性技术对接,他们就转向苏州!我们前期投入……全完了!”
“全完了”三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孵化基地那片探照灯下的黄土,仿佛瞬间变成了埋葬野心的巨大坟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淹没最后一丝理智。
就在这时——
嗡!
加密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没有铃声,只有屏幕中央跳动着一行冰冷的、无法追踪来源的数字代码!
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我一把抓起手机,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屏幕自动跳转,一个经过重重加密的文档下载进度条飞速推进。100%!
文档打开。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冰冷的、条理清晰到令人胆寒的事实:
**1. 关键决策节点:**
* **姓名:亨德里克·范德维尔(Hendrik Van der Veer)**
* **身份:ASML全球战略合规高级副总裁(新晋,原北美区负责人)**
* **关键动作:** 单方面启动对南州开发区终端用户资质的“特别复审”。复审报告(附件1)刻意夸大开发区“军民融合潜力模糊性”及“技术转移不可控风险”,结论:建议无限期中止出货。
* **驱动因素:** 收到匿名举报(附件2:举报信影印件),称开发区实际控制人(即陈风)与某敏感军工研究所存在“非公开深度合作”。举报信来源IP经多重跳转,最终指向**新加坡某服务器,注册人为杨震秘书王海山之妻弟名下的空壳公司。**
**2. 核心推手(境内):**
* **杨震:** 通过其妻弟(王海山妻弟)控制的离岸咨询公司(注册地:开曼群岛),于三周前向亨德里克·范德维尔私人账户(瑞士银行保密账户)汇入一笔“咨询费”(金额:200万欧元)。资金流路径(附件3)清晰可溯。
* **关联方:** 杨震秘书王海山,负责境内匿名举报材料的炮制与发送。其妻弟负责境外资金操作及服务器掩护。
* **深层动机(推测):** 扼杀南州芯片布局,打击陈风威信,为幕后势力(指向省城某退居二线老领导)在省内芯片产业主导权的争夺中消除对手。同时,不排除其关联方试图将南州项目搅黄后,低价接手核心资源。
**3. 唯一漏洞(高风险):**
* **路径:** ASML内部存在一条极少数人掌握的“教育科研用途”特别审查通道。需由欧盟成员国顶尖理工院校出具正式担保函及设备使用监督协议,承诺设备仅用于非商业性基础研究,且接受ASML及欧盟代表不定期现场核查。
* **操作难点:**
* **担保方:** 需说服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TU Delft)微电子学院院长汉斯·德容(Hans de Jong)教授个人及其学院联名担保(此人以学术独立、厌恶政治干预著称)。
* **时间:** 正常流程需6个月以上。窗口期仅剩45天(设备若无法启运,合同自动终止,订金不退)。
* **代价:** 除天价担保押金外,需承诺未来三年内,向TU Delft定向开放南州开发区芯片中试线部分基础研究数据(涉及潜在技术外溢风险),并接受近乎苛刻的现场监管。
* **风险等级:极高。** 一旦设备使用偏离“纯科研”范畴(如进行商业化试产),或数据共享引发争议,将触发国际诉讼及更严厉制裁,彻底葬送南州乃至全省芯片产业未来。
信息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阴谋的每一层肌理,也清晰地标明了那条通往悬崖边缘的独木桥。亨德里克·范德维尔那张被标注出来的照片上,冷漠的蓝眼睛仿佛在无声嘲弄。杨震和王海山的名字,如同两条毒蛇的名字,在文档中闪烁着阴冷的光泽。
**果然是他!**
一股混合着暴怒、冰冷杀意和巨大压力的气流在胸腔里横冲首撞!杨震!这个看似沉稳、实则阴毒的老狐狸!为了私利,竟不惜勾结外部势力,动用两百万欧元巨资,精准狙击国家产业升级的关键布局!其心可诛!
“王八蛋!”张为民看着平板电脑上传过去的文档摘要,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双目赤红,“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这就带人去把他和王海山揪出来!”
“站住!”我的声音如同寒铁,瞬间冻住了张为民的动作。
“证据呢?靠这份来历不明的‘情报’?”我指着手机屏幕,声音冰冷刺骨,“这东西见不得光!拿出来就是授人以柄!杨震和他背后的人,正等着我们跳脚!等着我们犯错!”
张为民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在墙上:“那……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他逍遥法外?看着光刻机彻底泡汤?我们……我们不是还有那个‘漏洞’吗?代尔夫特……汉斯·德容?”
漏洞?那条标注着“高风险”的独木桥?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文档最后那几行字上:汉斯·德容……学术独立……厌恶政治干预……苛刻监管……技术外溢风险……国际诉讼……
希望与毁灭,仅在一线之间。走这条路,等于将整个南州芯片产业的未来命脉,主动交到一群苛刻且立场不明的外人手中,并埋下足以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地雷!
“风险太高了,为民。”我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这不仅仅是技术风险,更是政治和战略风险。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张为民几乎要吼出来。
办公室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的探照灯光柱在黑暗中徒劳地扫射,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秘书小赵探进头,脸色有些古怪:“陈主任,杨副主任……和王科长来了。说是有关于芯片项目的‘重要建议’要当面汇报。”
杨震?王海山?在这个节骨眼上?
我和张为民交换了一个冰冷的眼神。豺狼,终于要主动露出獠牙了?
“请他们进来。”我坐回宽大的办公椅,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收敛,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门开。杨震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沉稳持重的模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同志”的忧虑。王海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份厚厚的文件,脸上挂着谦卑到极致的笑容,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得意。
“陈主任,打扰了。”杨震的声音平缓,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张为民,又落在我波澜不惊的脸上,“听说芯片设备那边……遇到了些麻烦?”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真的在关切,“唉,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但高科技产业,水太深,风险太大啊!步子迈得太急,就容易……”
他慢悠悠地走到办公桌前,王海山立刻将那份文件恭敬地放在我面前。
“陈主任,这是我和杨副主任这段时间,结合省里‘稳字当头’的最新精神,还有国内外产业动态,整理的一份《关于开发区芯片产业布局风险缓释及替代路径的紧急建议》。”王海山的声音带着谄媚的腔调,“里面详细分析了当前困境,也提出了几条……嗯,更加务实、风险可控的替代方案,供您参考。”
我翻开文件。首页,赫然用加粗字体罗列着当前设备引进的“重大风险”和“不可控因素”,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前期决策的隐晦否定。翻到所谓的“替代方案”,核心无非两条:
1. **彻底放弃先进制程,转向成熟制程(如汽车电子芯片)代工。** 建议引入一家名为“寰宇芯科”的台资代工企业(查!这名字背后绝对有杨震关联资本的影子!)。
2. **将孵化基地预留土地“优化配置”,优先用于引进几家“技术成熟、见效快”的汽车零部件厂商(其中两家,恰恰是王海山“偶然”提及过的“老朋友”企业)。**
文件末尾,还用一种看似忧国忧民的笔调强调:“当前国际形势波谲云诡,我开发区当以稳为主,集中力量发展己有优势产业(如汽车零部件),避免在技术壁垒高、投入巨大的尖端领域盲目冒进,造成重大国有资产损失和政治风险……”
**好一个“稳字当头”!好一个“风险缓释”!**
这哪里是什么建议?这分明是杨震一系在光刻机被成功狙击后,迫不及待亮出的瓜分方案!是要将“链长制”的核心引擎彻底拆解,换上他们能掌控的、短平快的“赚钱机器”!是要将南州产业升级的未来,彻底锁死在低端制造的牢笼里!
“陈主任,您看……”王海山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试图捕捉一丝动摇或愤怒。
我缓缓合上文件,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杨震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隐隐带着一丝掌控感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驳斥,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平静,反而让杨震眼底那一丝掌控感,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杨副主任和王科长有心了。”我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份建议……很‘全面’,也很有‘建设性’。我会认真考虑。”
杨震脸上那丝掌控感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沉稳,微微颔首:“陈主任能理解我们的苦心就好。一切都是为了开发区的大局稳定嘛。”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芯片的事,确实太棘手了。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海阔天空啊。”
“退一步?”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杨副主任说得对。有时候,确实需要……退一步看看。”
杨震和王海山离开后,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炸药。
“陈风!你……你什么意思?!”张为民再也忍不住,猛地冲到桌前,双眼喷火,“你要听他们的?放弃芯片?向那帮蛀虫妥协?把孵化基地变成他们的提款机?!”
我没有回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哒、哒声。
退一步?
不。
**退这一步,是为了看清深渊的全貌。是为了让藏在黑暗里的毒蛇,彻底暴露在即将到来的天光之下!**
我的手指,最终停在了那份加密文档中,关于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汉斯·德容教授的那一行字上。
那条标注着“高风险”的独木桥,此刻,却成了刺破这浓重黑暗、唯一能看到的、带着致命荆棘的微光。
**刀锋己悬于头顶,深渊就在脚下。**
**这步险棋,不得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