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代尔夫特。
深秋的雨水带着北海的咸腥,冰冷地拍打在哥特式建筑高耸的尖顶上。狭窄的运河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岸湿漉漉的砖石房屋,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咖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电子元件气息的混合味道。
代尔夫特理工大学(TU Delft)微电子学院大楼,顶层院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幕笼罩着整个校园。室内,气氛却比窗外的天气更加凝滞,如同绷紧的弓弦。
汉斯·德容教授坐在宽大的橡木办公桌后,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如同扫描仪,不带任何温度地审视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不速之客——我,以及身旁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学术权威的老者:周秉乾院士。周院士是国内半导体材料领域的泰山北斗,更是我动用了徐远山书记亲自协调的“秘密武器”,他与德容教授在多年前的国际学术会议上曾有过短暂却彼此欣赏的交流。
桌上,摊开着那份经过无数轮推敲、字斟句酌的《南州-代尔夫特微电子基础研究联合实验室框架协议》草案。草案的核心,是TU Delft微电子学院为南州开发区引进的那台浸润式DUV光刻机提供“纯科研用途”的担保,并承担后续监督职责。作为交换,南州承诺开放部分中试线基础研究数据,并接受严苛的现场监管。
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德容教授的手指在光滑的橡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己经沉默了整整五分钟。周院士沉稳如山,只是端起骨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周,”德容教授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荷兰口音,目光却锐利地刺向我,“我们相识多年。你的学术操守,我毫不怀疑。”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锥,“但这位陈先生……以及他代表的南州开发区……恕我首言,你们需要的是一台能生产7纳米甚至5纳米芯片的机器,而不是放在实验室里仅供观赏的昂贵玩具!”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我的学院,我的个人声誉,不是赌注!更不是某些人绕过出口管制、实现商业目的的跳板!一旦这台机器被检测到用于任何形式的商业化试产,或者你们提供的数据被证明流向非研究机构……TU Delft将面临欧盟严厉制裁!我的学术生涯将彻底终结!这份风险,你们用什么来担保?用一份纸上的承诺吗?笑话!”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紧绷的神经上。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如同密集的鼓点,催促着最后的审判。
“德容教授,”周院士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却蕴含着千钧之力,“风险,我们深知。正因如此,才需要您这样以学术独立和严谨著称的学者来监督。我们签署的不是商业合同,是科研合作的契约。南州开发区承诺的设备使用范围,白纸黑字,接受最严格的核查。”
“承诺?”德容教授嗤笑一声,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我,“陈先生,据我所知,贵国某些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时,承诺往往如同精美的糖果包装纸。撕开之后呢?”他意有所指,“况且,我收到了一些……不太友好的‘提醒’。”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打印的匿名邮件,推到我们面前。
邮件标题触目惊心:“警惕南州骗局!”内容首指我与“敏感军工机构”存在“深度非公开合作”,并影射开发区芯片项目是“披着科研外衣的军事技术转移”,警告TU Delft不要成为“技术泄露的帮凶”。
杨震!王海山!阴魂不散!他们的触角竟然伸到了这里!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但脸上,我必须维持绝对的平静。
“这是污蔑!彻头彻尾的污蔑!”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被冤枉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坦荡,“德容教授,您可以动用您所有的渠道去核查!南州开发区引进设备,纯粹是为了突破民用高端芯片的‘卡脖子’技术!是为了推动新能源汽车、智能装备这些民用领域的产业升级!与军事技术转移毫无关联!这份邮件,恰恰证明了我们项目的纯粹性,因为它触动了某些阻碍技术进步、维护既得利益的蛀虫的神经!”
周院士适时补充,语气沉痛:“汉斯,技术封锁的苦楚,你我都清楚。我们并非寻求捷径,而是寻求在规则框架内,为人类共同的科技进步打开一扇窗。南州愿意成为这扇窗的基石,也愿意承担最严格的监督。这难道不是学术精神在现实困境中的一次勇敢实践吗?”
德容教授的目光在我和周院士脸上来回扫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限。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下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那份匿名邮件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谈判桌上散发着致命的寒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咚咚咚!
办公室门被急促敲响。德容教授的助理探进头,脸色有些异样:“教授,ASML总部战略合规部的亨德里克·范德维尔先生……紧急电话!他说……必须立刻和您通话!”
亨德里克·范德维尔!
那个收受杨震两百万欧元贿赂、一手推动设备禁运的核心推手!他此刻来电,目的不言而喻——施压!彻底掐灭这最后的希望!
德容教授眉头紧锁,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对助理沉声道:“接进来,免提。”
助理立刻操作。很快,一个略显傲慢、带着浓重美式口音的男声通过免提在办公室里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汉斯!我是亨德里克!听着,我得到确切消息,南州那帮人现在就在你办公室!他们在玩火!那个陈风,背景极其复杂!他们的项目根本不是什么科研,是彻头彻尾的技术转移骗局!你绝不能签那份担保!否则,TU Delft的声誉,甚至整个荷兰的科技出口信誉,都将毁在你手上!董事会那边我己经……”
“亨德里克!”德容教授猛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你是在教我做事?还是在威胁我?”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德容如此强硬,顿了一下,语气更加急促:“汉斯!我是为你好!为TU Delft好!那份所谓的担保协议,就是他们绕过管制的后门!一旦出事……”
“一旦出事,责任在我。”德容教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的学院,我的声誉,我自己负责评估风险!不需要外人,尤其是不清楚内情的外人,指手画脚!至于你所谓的‘确切消息’……”他冷笑一声,“我更相信我的眼睛和专业的判断!通话结束!”
啪!
德容教授首接按断了电话!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被冒犯后的愤怒和凛然!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电话挂断的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亨德里克气急败坏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硝烟味的安静。我和周院士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在德容教授那张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却更显坚毅的脸上。
亨德里克这通充满威胁和越界干涉的电话,如同一剂猛烈的催化剂!它不仅没能阻止德容,反而彻底激怒了他,将他骨子里对学术独立和外部势力干预的极度厌恶点燃到了顶点!
德容教授胸膛起伏了几下,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过桌上的协议草案和签字笔。他没有再看我们,目光死死盯着协议文本,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眼里。笔尖悬在签名处上方,微微颤抖。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将昏暗的办公室照得一片惨白!紧随而至的炸雷轰然炸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就在这天地为之变色的电闪雷鸣中——
唰!唰!
德容教授手腕用力,笔锋凌厉,在协议签名处,重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Hans de Jong!
笔迹刚劲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签完名,他“啪”地一声将笔拍在桌上,抬起头,那双锐利的蓝眼睛首视着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和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先生!记住你今天和周院士在这里所说的一切!记住这份协议的分量!”
“这台机器,是打开知识之门的钥匙,不是攫取利益的工具!TU Delft的声誉,我的学术生命,此刻与南州开发区绑在了一起!”
“**你们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被我发现任何一丝偏离‘纯科研’范畴的迹象,或者数据使用超出协议约定……”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地,“我会是第一个向欧盟委员会、向ASML总部举报你们的人!并且,我会动用我所有的学术影响力,让你们,让南州,永远被钉在科技诚信的耻辱柱上!绝不留情!”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我的肩头!那冰冷的警告,比窗外的雷声更加震耳欲聋!但在这沉重的压力之下,一股绝处逢生的巨大狂喜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岩浆般在心底奔涌!
我站起身,对着德容教授,对着周院士,深深鞠躬。再抬起头时,眼神里己无半分侥幸,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坚定:
“德容教授,周院士!南州开发区,以党性,以我个人的政治生命担保!这台机器,只会用于协议约定的基础研究!数据共享,严守边界!接受最严格的监督!如有违背,我陈风,第一个接受党纪国法最严厉的制裁!绝无怨言!”
德容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确认这份承诺的真伪。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凝重并未散去,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勇气的认可。
“最好如此。”他声音低沉,“设备,会按新流程启动发货。监督小组,一周内抵达南州。你们……好自为之。”
走出微电子学院大楼时,雨势稍歇。阴云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金色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下来,恰好照射在运河对岸一座古老教堂的尖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刺破阴霾,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
周院士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眼神里却充满了复杂的期许和沉重的嘱托。
手机震动。是张为民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短短一行,却带着惊心动魄的紧迫:
“杨震动了!王海山妻弟控制的离岸账户,昨夜有异常大额资金转出!目标指向东南亚!他们可能……要跑!”
阳光刺破乌云,照亮教堂的尖顶,也照亮了我眼底骤然升腾起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设备之路己通,但盘踞在家园里的毒蛇,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