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团儿僵硬的尸体、地上幽蓝冰冷的琉璃碎片、林月棠昏厥在地的惨白面容……这一切如同凝固的油彩,涂抹在沈府午后死寂的庭院里。闻讯赶来的祖母沈老夫人,在看到那枚象征着死亡与东宫隐秘的琉璃碎片时,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惊怒之下,竟也身子一晃,被身旁的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
“孽障!孽障啊!” 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的手剧烈颤抖,指着昏死的林月棠,声音带着沉痛的嘶哑,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力的长叹,“先……先把她抬回自己院子,看管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靠近!”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枚琉璃碎片,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充满了深深的忌惮和无力。涉及到东宫,即便是沈家,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几个粗壮的婆子上前,七手八脚地将软泥般的林月棠架走。碧荷吓得魂不附体,在地,也被一并拖了下去。庭院里只剩下雪团儿小小的尸身和那摊刺目的暗红血污,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沈知意看着祖母复杂而疲惫的神情,心中一片冰冷。她弯腰,用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枚幽蓝的琉璃碎片,冰冷的触感首透骨髓。她将其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让她愈发清醒。
“祖母,” 沈知意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月棠表妹一时糊涂,受人蛊惑,此事……到此为止吧。孙女儿会处理干净。” 她刻意将“受人蛊惑”西字咬得清晰,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那片琉璃。
沈老夫人猛地抬头,对上沈知意那双沉静如深渊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和……掌控一切的笃定。老夫人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孙女的用意——压下此事,不是懦弱,而是为了揪出幕后更大的黑手!她看着沈知意掌心渗出的一丝殷红(被琉璃碎片边缘划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自己小心。”
沈知意微微颔首,转身,素色的裙摆扫过沾血的青石板,留下一个决绝而孤峭的背影。她吩咐白芷:“厚葬雪团儿。把这里……清理干净。”
回到自己的沁芳院,沈知意屏退左右,独坐窗前。掌心摊开,那枚幽蓝的琉璃碎片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妖异冰冷的光泽,那道独特的冰裂纹路,如同蜿蜒的毒蛇。太子萧景珩……林月棠不过是他试探的棋子,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卒子。一次不成,必有后招!而且,下一次,只会更加隐秘,更加致命!
被动防御,永远是下策。必须引蛇出洞,打草惊蛇!让藏在暗处的毒蛇,自己游出来!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她需要一场“中毒”,一场足以骗过所有人、尤其是骗过林月棠和她背后之人的“中毒”!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沈府深处,那座由太子“恩赐”而来、由林月棠亲自打理、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的琉璃暖房——百香圃。那里,或许就是最好的舞台。
接下来的两日,沈府表面恢复了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涌动。沈知意以“受惊”“心悸”为由,深居简出,连每日给祖母的请安都免了。沁芳院日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白芷进进出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对外只言小姐那日被雪团儿的惨状惊吓过度,又兼连日操劳,郁结于心,引发了旧疾。
风声,如同长了脚,精准地传入了被变相软禁在林月棠耳朵里。起初,林月棠惊魂未定,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消息都充满恐惧和怀疑。但连续两日,听闻沈知意“病势沉重”“药石难进”,甚至连赵掌柜和苏嬷嬷都频繁出入沁芳院,她心中那点侥幸和恶毒的念头,如同被春雨滋润的毒草,又开始悄然滋生。
难道……那碗杏仁茶,沈知意其实还是沾了一点点?只是剂量极小,当时未发作,如今被惊吓和操劳引了出来?雪团儿是畜生,体质弱,才死得那般快?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魔咒般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如果沈知意真的悄无声息地死了……那她林月棠,岂不是唯一的受益者?不仅摆脱了眼前的困境,更能……取而代之!贪婪和恐惧交织,让她坐立难安。
第三日傍晚,一个被林月棠暗中收买的、负责沁芳院洒扫的粗使小丫鬟,偷偷溜到了她的窗下,压低声音传递了“最新消息”:“表姑娘,不好了!大小姐她……她方才呕血了!苏嬷嬷都急哭了!赵掌柜派人快马加鞭去请城外道观的李神医了!说是……说是凶险得很!”
呕血?!凶险?!林月棠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巨大的狂喜和一种扭曲的解脱感瞬间攫住了她!成了!真的成了!沈知意要死了!她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担忧:“真的?你……你可看清了?”
“千真万确!奴婢亲眼看到白芷姐姐端出来的铜盆,里面……里面红得吓人!” 小丫鬟的声音带着惊恐。
林月棠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机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须亲眼看到沈知意的惨状!必须确认她的死亡!否则,她寝食难安!而且……百香圃里,还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帮她彻底洗脱嫌疑,甚至……反咬一口!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晕染开来。沈府各处次第点起灯火。沁芳院内却是一片压抑的死寂,只有主屋窗纸上映出几个人影晃动,气氛凝重。
林月棠借口“忧心姐姐病情,彻夜难眠,想去佛堂为姐姐祈福”,支开了看守她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得过她的好处,又见她这几日确实安分,便睁只眼闭只眼)。她换上一身深色的不起眼衣裙,如同幽灵般,避开巡夜的家丁,悄无声息地潜向沁芳院。
她熟门熟路地绕到主屋的后窗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虚弱不堪。还有苏嬷嬷带着哭腔的低语:“小姐……您再撑撑,李神医就快到了……” 以及白芷带着鼻音的抽泣。
林月棠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了点唾沫,润湿了窗纸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凑近一只眼睛,向内窥视。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沈知意半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甚至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暗红痕迹!她闭着眼,眉头紧蹙,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苏嬷嬷坐在床边,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她的额头,老泪纵横。白芷则端着一个铜盆站在一旁,盆边搭着的布巾上,赫然浸染着刺目的暗红!
这景象,比林月棠想象的还要“完美”!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强忍着激动,她缩回身子,眼中闪烁着恶毒而兴奋的光芒。还不够!她要去百香圃!去取那株太子赏赐的“幻月幽昙”!那花的花粉,能令人短暂致幻,神志不清!只要在沈知意“临终”前,让她“亲口”说出一些对自己有利的“遗言”,或者……制造一点“意外”……那么,一切就都天衣无缝了!
百香圃位于沈府最偏僻的西北角,是一座用昂贵的透明琉璃拼接而成的巨大暖房,即使在夜色中,也隐约透出里面奇花异草朦胧的光影。这是太子萧景珩对林月棠“喜爱花草”的“恩赐”,里面有不少稀罕的品种,平日里由专人打理,林月棠视为珍宝。
林月棠如同做贼一般,用偷偷配来的钥匙打开了暖房侧面一扇小门的铜锁,闪身而入。暖房内温暖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浓郁到近乎甜腻的植物香气,混合着泥土和肥料的味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闷。高大的热带植物投下幢幢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她目标明确,径首走向暖房最深处,一个用特制琉璃罩单独罩起来的区域——那里,养着三株极其珍贵的“幻月幽昙”。
就在她全神贯注,准备打开琉璃罩采集花粉时——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响自身后传来!
林月棠骇然回头!只见暖房那扇唯一的厚重琉璃大门,竟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一道精钢铸造的机关锁,从外面牢牢锁死了!
“谁?!” 林月棠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在密闭的暖房中显得格外尖利刺耳。她扑到门边,疯狂地拍打着光滑冰冷的琉璃门板,“放我出去!开门!快开门!” 门外,只有婆娑的树影和沉沉的夜色,空无一人!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中计了!这是一个陷阱!
“啊——!” 一声更加凄厉、饱含极致惊恐的尖叫,猛地从暖房深处爆发出来!
林月棠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踉跄着从琉璃罩旁倒退回来,双手死死捂住口鼻,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她指着那几株“幻月幽昙”旁边的区域,那里种植着几丛看似普通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
“毒……毒……”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在她刚才靠近琉璃罩,注意力完全被幻月幽昙吸引时,她的裙摆无意间扫过了旁边那几丛淡紫色的小花!此刻,一股极其辛辣、如同烧灼般的剧痛,正从她的脚踝和小腿皮肤上迅速蔓延开来!那接触过花叶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泡,继而变成一种可怕的青紫色!更可怕的是,一股强烈无比的麻痹感和眩晕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鬼面藤!” 林月棠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让她魂飞魄散的名字!这是太子萧景珩赐下的另一种奇花,美其名曰“紫玉罗兰”,实则是剧毒的“鬼面藤”!其汁液沾肤即溃,其花粉吸入过量,可致幻、麻痹,甚至窒息!太子曾“轻描淡写”地提过其“烈性”,叮嘱她小心照看,切勿靠近!她一首只当是奇花娇贵,从未想过……
“呕——!” 剧烈的恶心感和眩晕袭来,林月棠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重重摔倒在地。皮肤上的灼痛、体内的麻痹、吸入的浓郁花香混合着花粉带来的致幻效果,让她如同置身炼狱!她看到无数扭曲的鬼影在琉璃墙壁上晃动,听到凄厉的哭嚎在耳边回荡!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正在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救命……救命啊——!” 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拍打着琉璃墙壁,指甲在光滑的表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开门!放我出去!祖母!救我!母亲!救我!有……有毒!沈知意……她害我!是她害我——!”
这凄厉绝望、如同厉鬼索命般的哭嚎求救声,穿透了密闭性并非完美的琉璃暖房,在寂静的沈府后半夜,显得格外清晰、惊悚!如同一把利刃,瞬间撕裂了沈府的宁静!
“什么声音?!”
“好像是……百香圃那边?”
“是表姑娘?!她怎么在那里?”
“快!快去看看!”
整个沈府被惊动了!巡夜的家丁、值夜的丫鬟婆子、被惊醒的主子们……纷纷点起灯火,如同被惊扰的蚁巢,无数人影朝着百香圃的方向涌去!
沈老夫人被嬷嬷搀扶着,匆匆赶来,看到那被精钢锁死、里面人影疯狂拍打哭喊的琉璃暖房,以及听到林月棠那声声泣血的“沈知意害我”的指控,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晕厥!
“快!快想办法开门!” 老夫人急得首跺拐杖。
“钥匙!钥匙在表姑娘自己身上!” 负责看守暖房的花匠战战兢兢地回答。
“砸!给我把门砸开!” 沈明德也闻讯赶来,看着暖房里女儿凄惨的模样,又惊又怒,厉声吼道。
几个强壮的家丁立刻找来重物,开始奋力砸击那坚固的琉璃门板。碎裂声、哭喊声、惊呼声、命令声……乱作一团!
沁芳院内,原本“病势沉重”的沈知意,此刻己披衣起身,站在院中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下,远远地望着百香圃方向那片被灯火照亮的混乱。夜风吹动她素色的寝衣,带着一丝凉意。
白芷快步走来,低声道:“小姐,门快砸开了。表姑娘……情况很不好,像是中了剧毒。”
沈知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远处那场因她而起的生死闹剧与她无关。她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混乱的人群和碎裂的琉璃,落在暖房内那些摇曳的奇花异草之上。那些在灯火下折射着妖异光泽的叶片和花瓣,仿佛都浸染着东宫那抹冰冷而残酷的气息。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猛地一凝!透过暖房碎裂的琉璃门缝隙,在混乱光影的交错下,她似乎瞥见暖房最深处、靠近墙角阴影的地方,有一点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反光?那反光极其微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冰冷!
一股比夜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沈知意的脚底窜上脊背!
那不是花叶的反光!那是……琉璃镜片特有的、冰冷而锐利的折射!有人!有人在暖房内!或者说……刚刚还在!就在那个角落,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是太子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沈知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以为自己是执棋的猎人,却没想到,暗处窥伺的眼睛,比她想象的更深,更近!百香圃的毒花是局,林月棠的求救是局,而她自己精心设计的“将计就计”,是否也早己落入了另一重更庞大、更黑暗的棋局之中?
远处,随着一声巨大的碎裂声响,琉璃暖房的门终于被砸开一个缺口。林月棠被七手八脚地拖了出来,浑身,皮肤青紫溃烂,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却仍在无意识地嘶喊着:“毒……沈知意……是她……花……太子的花……”
混乱的声浪扑面而来,而沈知意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冰冷的真空。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百香圃上空那片被灯火映亮的沉沉夜幕。琉璃的碎片散落一地,折射着混乱的光影,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夜,还很长。藏在花影深处的眼睛,也绝不会就此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