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被勒令跟在石邃身边,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木偶,他的位置视野极好,足以看清整个河谷炼狱般的景象。
他被迫看着,看着那些与他同根同源的同胞,像牲畜一样被追逐、戏弄、射杀。每一支箭矢的破空声,都像是射在他的心上;每一声绝望的惨叫,都撕裂着他的耳膜;每一次生命的凋零,都让白狼坡的尸山在他脑海中重现、叠加!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愤怒和无力感!
他死死攥着缰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了马鬃。
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咬破的嘴唇在流血!
石邃似乎很“照顾”他这位“义侄”,指着一个正在河谷中策马奔驰、箭无虚发的匈奴万夫长,对冉闵说道:
“闵儿,看到没?这才是真正的勇士!射杀这些只会种地的汉羊,比射杀山林里的野鹿更有趣,也更能磨练胆魄和箭术,你也该下场试试手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场普通的游戏,随手将自己的弓箭塞到冉闵怀里。
这是一张制作精良的硬弓,弓身缠着金丝,箭壶里插着锋利的雕翎箭,弓弦冰凉,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冉闵几乎脱手!
“去!射一个给孤看看!”石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恶意的试探:“也让孤看看,你爹石瞻的勇武,你继承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冉闵身上,石祗等人更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等着看他出丑或者崩溃。
冉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握着弓箭的手僵硬如铁。
他看向河谷。一个瘦弱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正惊恐地朝他这边跑来,似乎想寻求庇护。
那少年脸上沾满泥污,但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对生的渴望。
射他?射杀一个和自己一样无助的少年?
冉闵的手指搭上了冰冷的弓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拉开,他的手臂在颤抖,不是因为弓硬,而是灵魂在抗拒!
他仿佛看到白狼坡那些空洞的眼窝,看到角斗场那头扑向自己的饿狼… 父亲教他武艺,绝不是为了将弓箭对准自己的同胞!
“怎么?不敢?”石邃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威胁:“还是…你心里向着这些卑贱的‘两脚羊’?”
气氛瞬间凝固,周围的羯族将领们投来审视、怀疑的目光,石祗更是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冉闵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手臂的颤抖奇迹般止住,动作流畅地张弓搭箭,弓弦瞬间被拉成满月,箭簇寒光闪烁,稳稳地指向了——那个正在追逐射杀汉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羯族百夫长坐骑的前蹄。
“嘣!”
弓弦震响!箭矢如同流星般射出!
“唏律律——!” 一声凄厉的马嘶响起,那匹正在疾驰的战马前蹄被精准射中,轰然栽倒。
马背上的羯族百夫长猝不及防,被狠狠摔飞出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狼狈不堪,他射杀汉民的行动自然也被打断。
全场愕然!所有人都没想到冉闵会射马而不是射人!
“混账!你射哪里?!”石邃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冉闵放下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不是他所为:
“回禀太子殿下,闵儿初次参与‘春狩’,心慌手抖,箭术不精,误射了战马,惊扰了那位将军狩猎,请殿下责罚。”
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深处翻腾的杀意。
射马,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反抗,既能避免亲手沾染同胞的鲜血,又能在石邃的威逼下勉强“交代”过去。
石邃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冉闵,半天说不出话,他明知道冉闵是故意的,但这理由却让他一时无法发作。射偏了?这理由太拙劣,可偏偏又无法证伪,尤其冉闵那平静认罚的姿态,更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
“废物!”石邃最终只能恨恨地骂了一句,不再看冉闵,将怒火发泄在别处:“都愣着干什么?继续!给孤杀!今日猎获最少者,鞭二十!”
屠杀继续,河谷中的惨叫声更加密集,冉闵默默地将弓箭还给侍卫,重新退回到沉默的位置,表面平静,内心却如同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
被他射马摔倒的百夫长很快爬了起来,恼羞成怒,挥刀砍死了旁边一个试图逃跑的汉人老者泄愤。
冉闵眼睁睁看着,指甲再次深深掐入血肉。
这场“春狩”持续了整整一天,夕阳西下时,原本充满初春生机的漳水河谷,己彻底沦为修罗场。
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秃鹫和乌鸦迫不及待地落下,开始享用这场饕餮盛宴。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负责清点的奴仆们推着堆满人头的板车,如同运送货物般,来到石邃面前,一颗颗表情扭曲、沾满血污的头颅被摆放在地上,垒成一座座小山,石邃兴致勃勃地看着点数、评鉴。
“嗯,左谷蠡王部,斩获三百七十五级!赏金百斤!”
“石祗公子,斩获一百零三级!记功一次!”
“石闵公子,”负责清点的军官走到冉闵面前,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斩获零级!且惊扰他人狩猎一次!”
零级!这个数字在堆积如山的首级前,显得格外刺眼,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石邃冷冷地看着冉闵,眼中充满了鄙夷和一丝更深的猜忌:“石闵,你真是丢尽了你爹石瞻的脸,也辜负了天王对你的厚望!孤看你,也就配在质子府里,跟那些汉奴混在一起!”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滚回你的质子府去!好好反省!下次若再如此废物,休怪孤不念旧情!”
冉闵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看那些堆积的人头山一眼,默默地行了个礼,转身,翻身上马而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血染的河谷上。
就在即将离开这片血腥之地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一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草丛。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颗小小的头颅。那是一个女童的头颅,大概只有五六岁,头发散乱,沾满泥土和血污。
她的小脸苍白,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邺城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苍天。
那稚嫩的脸上凝固的惊恐,与白狼坡万人坑里那些汉女绝望的眼神,在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再次深深刺痛了冉闵的心!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掌心刚刚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马鞍上,如同泣血。
他没有停留,策马缓缓离开了这片人间地狱,身后,胡人贵族们的狂笑、清点首级的报数声、秃鹫的嘶鸣,交织成一片,如同地狱的挽歌,追随着他!
暮色西合,冉闵才回到死寂的邯郸质子府。王伯看到他满身的尘土和惨白如纸的脸色,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冉闵没有洗漱,拿起那块在显阳宫救过他命、又在白狼坡见证他立誓的青铜碎片径首走到庭院的院墙边。
月光下,墙壁显得格外苍白。
他握紧青铜碎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在坚硬的墙砖上刻画起来!
“嗤…嗤…” 尖锐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砖屑纷飞!
他刻的不是字,而是一张扭曲的、充满痛苦和惊恐的脸!那空洞的眼睛,张大的嘴巴,赫然便是漳水河谷中,那个女童头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