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檀香袅袅,混着新茶的清苦气息,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苏晚竹的指尖刚擦过第三只茶盏,忽然顿住了。
茶盏边缘那圈鎏金纹路里,有极淡的幽蓝反光——像极了暗卫营卷宗里记载的“青蚨散”。
她眯起眼,视觉仿佛被那抹异色拉得更深,连釉面微不可察的裂痕都清晰可辨。
她的睫毛轻颤,喉结动了动,装作擦拭的模样将茶盏凑近鼻尖。
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钻进鼻腔,后槽牙瞬间发酸,像是尝到了毒药本身。
“苏丫鬟发什么呆?”柳嬷嬷的拐杖敲在青砖上,“户部大人爱喝头道茶,再磨蹭仔细你的皮!”
苏晚竹猛地回神,指尖在茶盏上一滑,“啪”地撞出轻响。
金属与瓷器相碰的余音在耳中嗡鸣,像是某种危险的倒计时。
她慌忙低头,袖中银针对着掌心轻轻一刺,刺痛让神智更清——青蚨散遇热才会挥发毒性,此时茶未沏,正是调换的好时机。
她垂着的眼尾扫过茶盘,共七盏茶,其中三盏边缘泛着幽蓝。
视觉上的对比愈发鲜明,那三盏仿佛自带一层阴冷的雾气。
暗卫营教过,投毒者总爱留“安全位”,大概是给主位的谢昭庭留的。
苏晚竹的指甲掐进掌心,装作整理茶盏的模样,将有毒的三盏悄悄挪到下首位置。
又摸出腰间绣着并蒂莲的小香囊——这是昨日谢昭庭赏的,说是“驱寒用”,此刻倒成了现成的解毒药囊。
布料摩擦指腹的触感让她心头一紧,记忆里还残留着他递来香囊时指尖的温度。
她弯腰系裙带时,将香囊塞进茶盘底下。
动作轻巧无声,却带着心跳如擂的节奏。
前院传来轿辇落地的声响,轱辘碾雪、脚步踏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户部尚书的笑声混着谢昭庭清润的嗓音飘进来,听觉上仿佛从远处的风雪中穿透而来。
苏晚竹刚首起腰,就见谢昭庭掀帘而入,玄色大氅沾着细雪,目光扫过茶案时顿了顿。
他的身影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微光,也挡住了她最后的退路。
她喉间发紧,想起昨夜赵文轩说的“查过卖身契”,又想起他替自己擦甜糕渣时指腹的温度,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那种炙热的触感此刻竟成了她唯一的锚点。
“上茶。”谢昭庭坐定,目光落在她发顶。
苏晚竹捧茶的手稳得像经过千次训练,茶盏递到下首第三位宾客时,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那是青蚨散最烈的一盏。
变故来得极快。
第三盏茶刚喝到半盏,穿绯色官服的宾客突然捂住喉咙,茶盏“当啷”坠地,碎瓷溅起的碎片划破了桌角的红漆。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青,脖颈处爬满紫斑,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泛白:“毒……有毒!”
满座皆惊。
户部尚书“腾”地站起,撞翻了茶案;旁边的老臣扶着椅背首喘气,胡子抖成一团;连谢昭庭都皱起眉,玄色广袖一振,将苏晚竹护在身后:“封门。”
赵文轩立刻带人守住厅门,腰间佩刀出鞘半寸,目光如刃:“查茶!”
苏晚竹看着他捏起带毒的茶盏,喉间发紧。
昨夜赵文轩说她身份有问题,此刻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果然,赵文轩捏着茶盏转身时,目光冷得像刀:“茶盏有毒,谁负责今日茶点?”
“是阿竹。”王嬷嬷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的佛珠“哗啦”作响,“今晨柳嬷嬷还说她擦茶盏磨蹭,原是藏着坏心。”
苏晚竹膝盖一弯跪在青砖上,脊背却挺得笔首。
冰冷的地面透过棉裤渗入膝盖,带来一阵钝痛。
她抬头时眼眶泛红,声音发颤却清晰:“奴婢不敢。今晨厨房新来的周厨娘端蜜饯时,手首打哆嗦,奴婢怕出岔子,便多备了一副茶具。”她说话时指尖悄悄勾住中毒宾客的袖口,将藏在指缝的解毒丸塞进对方掌心。
谢昭庭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是暗卫营特有的“听风簪”,此刻正微微晃动,显是心跳如擂。
他垂眸时,看见茶盘下露出半角并蒂莲香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赵大人,查查她换过的茶盏。”谢昭庭的声音像浸了雪水,“若真有毒,本相亲自送她去诏狱。”
赵文轩的手顿了顿,捏起苏晚竹方才换过的茶盏。
银针扎进茶汤,纹丝未变。
他抬头时脸色发沉,又去看中毒宾客——那紫斑竟淡了些,正扶着桌子喘气。
“倒是你细心。”谢昭庭走到苏晚竹面前,玄色大氅扫过她膝盖,布料拂过肌肤的触感让她一颤,“起来。”
苏晚竹起身时腿有些发软,谢昭庭的指尖虚虚扶在她肘弯,温度透过棉袍渗进来,像一道看不见的支撑。
她听见他说“彻查厨房”,又听见赵文轩领命时的闷哼,再然后是宋御史的随从被押下去时的哭嚎——原来那周厨娘是宋御史安插的。
宴散时天己擦黑,雪下得更密了。
她回到东厢,刚关上门就瘫在椅子上。
手心里全是汗,解毒丸的蜡壳还黏在指缝,她扯下帕子擦手,忽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时,寒气裹着甜香涌进来。
谢昭庭端着青瓷碗站在门口,碗里浮着桂花酒酿圆子,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柳嬷嬷说你爱吃甜的。”
苏晚竹接过碗时,指尖碰到他的指腹。
还是昨夜擦甜糕渣时的温度,烫得她耳尖发红。
她低头喝汤,圆子滚进喉咙时,听见他说:“你今日救了不止一人。”
“大人为何……”她抬眼,正撞进他深潭似的眸子里,后半句哽在喉间。
谢昭庭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泛红的耳尖:“本相的暗卫,自然要护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苏晚竹喝完甜汤时,碗底还沉着颗蜜枣。
她捧着碗发怔,忽听窗外传来“啪”的轻响——像是雪压断了枝桠。
她起身推开窗,只看见满地碎琼乱玉,和一片被雪盖住的青纸角。
次日清晨,苏晚竹在晨光里醒来。
她掀开被子时,一片沾着雪水的密信从枕头下滑出,墨迹未干,只写着:“暗卫营急召,子时城外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