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洒进来,在苏晚竹脚边铺开一小片暖意。
她蜷坐在床沿,指节因用力攥着那方染了墨痕的密信而泛白,仿佛指尖能将那未干的字迹捏碎。
被子早己滑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连晨风从窗缝钻入时带来的凉意都未曾察觉。
密信是从枕头下掉出来的,墨迹尚湿,带着一丝潮湿的铁锈味——是暗卫营惯用的飞白体,每一笔都像刀锋刻在竹简上般凌厉。
“速取均田制机密文书,子时城外接应。”最后那个“接”字的竖钩拖得老长,仿佛一根细针扎进她的眼底,刺得生疼。
昨夜那碗甜汤仿佛还在喉头流淌,蜜枣的甜意沉甸甸地压着胸口,像一句未说出口的情话。
她想起谢昭庭递碗时掌心传来的温度,想起他替她理鬓发时,玄色大氅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可如今这信笺上的字,却比雪水还冷。
均田制是谢昭庭推行半年的心血,文书锁在书房暗格里,钥匙从不离身。
她若真要偷……
“啪。”
瓷枕突然从床头滚下,摔在青砖地上裂成两半,清脆的响声惊得她猛然回神。
这才发现手心早己沁出一层汗,连密信都被浸得微微发软。
她慌忙将信塞进袖中,刚要弯腰拾起碎片,就听见廊下传来柳嬷嬷的吆喝:“小竹,该去前院洒扫了!”
午后花园里结了一层薄冰,寒气顺着鞋底渗上来。
苏晚竹握着竹扫帚的手冻得通红,扫两下便哈口气暖着,呵出的白雾在空中转瞬消散。
她正盯着满地枯叶发呆,忽闻身后传来雪粒簌簌坠落的声响——是松枝上的积雪被压断了?
转身时,一抹玄色锦缎撞入眼帘。
谢昭庭立在梅树下,外袍未系,露出月白中衣的领口,手里还捧着本旧诗集,书脊处的丝线开了几股,显然是常翻的。
“发什么呆?”他的声音像是雪花坠入温水,悄无声息地融进她的心跳里,连呼吸都变得柔软,“这园子里的诗碑,你可读过?”
苏晚竹的扫帚“哐当”掉在地上。
她慌忙去捡,发顶却笼罩下一片阴影——谢昭庭不知何时己站到她身侧,垂眸看她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我问你,这些诗里,你最喜欢哪一首?”
她喉结动了动,昨日他递甜汤时也是这样的语气,像春雪化在茶盏里。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话出口才惊觉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散的梅瓣。
谢昭庭的指尖停在诗集某一页,抬眸时,眼尾的红痣被阳光镀得发亮:“那你呢?可曾遇见过这样的人?”
苏晚竹倒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亭柱。
她望着他腰间的玉牌——那是首辅的信物,雕着展翅的玄鸟,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奴婢只是个丫鬟……怎敢妄想这些。”
话音未落,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覆上她发顶。
谢昭庭的体温从掌心一路漫上发顶,像一缕阳光落在舌尖,甜得让人想落泪:“若我给你呢?”
他的声音太轻,轻得像落在她耳尖的雪。
苏晚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涟漪,一圈圈漫上来,要将她整个人都溺进去。
“大人!”
周管事的吆喝声像块石头砸进潭里。
苏晚竹慌忙后退两步,撞翻了石桌上的茶盏。
谢昭庭侧过身,玄色外袍挡住她发颤的身影,只听他淡淡道:“何事?”
“赵大人说要复查昨日的茶具,奴才特来知会。”周管事的脚步声停在亭外,“宋御史那边又送了帖子,说要赔罪…”
“知道了。”谢昭庭转身时,袖角扫过苏晚竹的手背,留下一片灼烫,“今晚三更,西园凉亭。”
他走得极快,玄色外袍带起一阵风,吹落梅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了苏晚竹满头。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却在掌心化出一滩水,像极了方才他眼里的温柔。
三更的西园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苏晚竹裹着墨绿斗篷,沿着抄手游廊走得极慢——她特意绕开了巡夜的护院,却还是心跳如擂,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凉亭里点着两盏羊角灯,暖黄的光映着石桌上的玉簪。
那是支羊脂玉簪,雕着并蒂莲,花瓣上的脉络细得像发丝,在灯下泛着润润的光。
旁边压着张纸笺,字迹刚劲如铁画银钩:“赠你,以表心意。”
苏晚竹的指尖刚触到玉簪,就被烫得缩回手。
这玉簪是温的,分明是刚被人捂热了才放下。
她忽然想起谢昭庭总说自己畏寒,可方才递甜汤时,他的手明明比暖炉还热。
“叮。”
玉簪坠子上的银铃轻响,惊得她慌忙将簪子塞进衣襟。
心跳声震得耳鼓发疼,她忽然明白暗卫营的密信为何让她心慌——原来最危险的不是偷文书,而是她竟开始期待,这个总替她擦甜糕渣、替她挡刀的人,真的会给她“愿得一心人”的承诺。
回到东厢时,窗纸上己泛起鱼肚白。
苏晚竹将玉簪藏在妆匣最底层,又用旧帕子包了三层。
她吹灭烛火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方才在凉亭,她分明看见梅树后有道黑影闪过,像极了赵文轩腰间的墨玉坠子。
“吱呀——”
窗外传来木屐踩雪的声响。
苏晚竹竖起耳朵,听见柳嬷嬷的咳嗽声由远及近,还带着压低的嘀咕:“明儿得去问问...小竹这丫头...”
她裹紧被子,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忽然想起谢昭庭昨日说的“本相的暗卫,自然要护着”。
护着……可若是有一日,她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他还会护着她吗?
晨雾漫进窗棂时,苏晚竹终于合上眼。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廊下传来柳嬷嬷的脚步声,比往日急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