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金陵城湿冷的石板路。城西“三元观”后巷深处,一座不起眼的桐油漆器作坊门户紧闭,浓烈刺鼻的生漆气味却顽固地钻出门缝,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漫,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作坊内,光线昏暗。油灯如豆,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几个忙碌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挂满半成品漆盒、漆盘的墙壁上,如同鬼魅。几个工匠埋头刮灰、上漆,动作机械麻木。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匠人,正用一柄细如牛毛的软刷,小心翼翼地给一只巴掌大的彩绘漆盒上最后一道面漆。那漆色极其艳丽,朱红中透着一股妖异的粉光,在昏灯下流转。
“老吴头,这批‘美人醉’的色,可真是绝了!”一个管事模样的瘦高个踱过来,啧啧称奇,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与忌惮,“沈大官人那边催得紧,东宫贵人等着要呢,手脚麻利点!”
被称作老吴头的老匠人手一抖,一滴鲜红欲滴的漆液差点落在盒面上。他浑浊的老眼掠过一丝恐惧,嘴唇嗫嚅着,声音干涩:“王管事……这漆……这漆里加的‘醉仙引’……是不是太多了些?气味……太冲了,长久把玩……”
“闭嘴!”王管事脸色一沉,厉声打断,警惕地扫视西周,压低声音呵斥,“做好你的活儿!东宫贵人的喜好,也是你能揣测的?沈大官人说了,就要这颜色,就要这香气!加多少料,是上头的吩咐!再多嘴,仔细你的老皮!”
老吴头浑身一颤,不敢再言,只得埋下头,颤抖着手继续涂抹那妖艳的“美人醉”。那浓烈到令人眩晕的奇异甜香混合着生漆的刺鼻气味,在密闭的作坊里发酵,令人作呕。
作坊对面,一座废弃茶楼的二层雅间。窗纸被悄然洇湿一个小孔。一只冰冷锐利的眼睛,正透过小孔,死死锁定着作坊内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老吴头手中那盒妖艳的漆盒和王管事腰间挂着的那枚刻着“沈”字的黄铜令牌。
“灰雀确认,”一个低如蚊蚋的声音在雅间角落响起,对着手中一个精巧的铜管传音,“‘美人醉’漆料,作坊第三进,老匠人吴满仓正在赶制。管事王三,腰间令牌为沈府内库‘丙’字牌。漆料中混入之物,代号‘醉仙引’,气味浓烈甜腻,与雄英殿下玩具残留毒粉气味吻合九成。吴满仓似有惧意。”
铜管另一端,国公府密室内。常茂站在巨大的金陵城坊市图前,手指正点在“三元观漆器作坊”上。雷豹肃立一旁,低声复述着“灰雀”的回报。
“醉仙引……”常茂的声音如同冰碴摩擦,眼底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的杀机,“好个‘醉仙引’!引的是稚子的命!”他猛地一拳砸在坊市图上“沈府”的位置,“沈荣这条毒蛇,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爷,‘灰雀’还报,吴满仓之子吴小栓,三日前在码头扛活时‘意外’被落下的货箱砸断了腿,如今躺在城南破庙等死。吴满仓今日上工时,袖中藏了把磨快的凿子。”雷豹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常茂眼神陡然锐利如刀:“断腿?意外?哼!这是杀人灭口前的警告!也是我们撬开老吴头嘴巴的刀!告诉‘灰雀’,盯死王三!我要知道这批‘美人醉’何时、由何人押送入宫!路线、接应,一丝都不能漏!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让‘鹞鹰’(擅长追踪与营救的听涛成员)动手,把吴小栓从破庙里‘请’走!找个靠得住的大夫,吊住他的命!这是老吴头唯一的命根子!”
“是!”雷豹沉声应命,身影无声融入阴影。
东宫承恩殿偏殿。
炭盆里新换的银骨炭散发着融融暖意,驱散了刺骨严寒。朱允熥戴着常茂送来的貂绒手笼,指尖的冻疮被暖意包裹,不再那么刺痛。他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的《论语》上,字迹依旧稚嫩,却比昨日工整许多。
“定心,凝神,观微。”
舅舅留下的六个大字压在镇纸下,墨色沉凝如铁。朱允熥的目光不再涣散,他努力模仿着舅舅笔锋里的力量,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而专注。胡俨尖刻的训斥、王昶剥栗子的嗤笑,仿佛都被隔绝在暖意之外。他牢牢记着舅舅的话——示弱以存身。冷眼去看,察其本意。
午膳时分。两个面生的粗使宫女提着食盒进来,眼神躲闪,动作粗鲁地将碗碟布在案上。一碗浑浊的菜羹,几块干硬的炊饼,一碟看不出原色的酱菜,散发出油腻的馊味。
“殿下请用膳。”宫女声音平板,毫无敬意。
朱允熥放下笔,小脸平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瑟缩,也没有立刻去碰那令人作呕的食物。他拿起筷子,先拨开菜羹上漂浮的油花,仔细看了看汤色,又用筷子尖轻轻戳了戳干硬的炊饼,凑近鼻端闻了闻。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审慎。
看人言行,察其本意。
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宫女。一个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另一个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食盒底层。
朱允熥心中一动。他放下筷子,小手捂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声音带着怯懦的哭腔:“我……我肚子疼……吃不下……这些……味道好怪……”
那眼神闪烁的宫女顿时露出慌乱:“殿下……这……”
另一个宫女却抢着道:“殿下金枝玉叶,自然吃不惯粗食。娘娘吩咐了,殿下身子弱,要清淡些。若实在不适,奴婢这就去回禀娘娘!” 她作势要收起食盒。
“等等。”朱允熥声音微弱,小手却指向食盒底层,“那个……闻着香……”
宫女动作一僵,眼底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强笑道:“殿下说笑了,下面不过是奴婢们带的粗饼……”
朱允熥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盛满委屈和无助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她,小手依旧捂着肚子。僵持片刻,那宫女在王昶讥讽的目光下,终究不敢太过分,只得悻悻打开食盒底层,露出两碟精致的点心——一碟是还冒着热气的酥油泡螺,另一碟是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香气瞬间压过了劣质饭菜的馊味。
“娘娘体恤……怕殿下饿着,备了些点心……”宫女声音干涩。
朱允熥默默地看着那两碟精致点心,又看了看案上冰冷的馊饭。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去碰那些点心。他只是重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极其缓慢地吃着那碗浑浊冰冷的菜羹,仿佛在吞咽着某种刻骨的寒意。暖融融的殿内,胡俨与王昶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他小小的脊背上。
坤宁宫。
药味浓得化不开。马皇后靠在引枕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常蓝氏坐在榻前锦墩上,枯瘦的手正将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轻轻系在朱允熥的脖颈上。
“熥哥儿……”马皇后声音微弱,看着安静依偎在常蓝氏身边的朱允熥,眼中是深切的怜惜与无力,“这平安扣……是哀家出嫁时的陪嫁……愿佛祖保佑……我孙儿……平平安安……”
朱允熥仰着小脸,感受着玉扣贴在皮肤上的微凉,又看看皇祖母枯槁的病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孙儿……谢皇祖母……”
常蓝氏轻轻抚摸着孙儿柔软的头发,目光掠过马皇后帕子上新染的刺目嫣红,心沉到了谷底。她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吕氏,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皇后娘娘慈心,老身与熥儿感念肺腑。只是东宫深寒,允熥年幼,老身斗胆,再求娘娘一道恩典。”
吕氏眼皮微抬,嘴角噙着温婉得体的弧度:“王妃但说无妨。”
“求娘娘开恩,”常蓝氏一字一顿,目光如古井无波,首视吕氏,“允准允熥每日辰时,至坤宁宫偏殿,由老身亲自照料一个时辰。一来,老身略通药膳,可为他调理畏寒怯冷之症。二来,”她顿了顿,声音微哽,“老身风烛残年,白发人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黑发人……唯愿这点骨血相聚的时光,能稍慰哀怀……望娘娘……成全!”
话语如泣如诉,字字锥心,更是将吕氏苛待允熥的现状无声捅到了垂帘听政的皇后面前!
吕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正要开口。
“准……”马皇后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常蓝氏的手背,“哀家……准了!允熥……每日来……哀家……也想多看看孙儿……”
吕氏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脸上血色褪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常蓝氏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看着朱允熥脖颈上那枚刺眼的平安扣,一股噬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奉天殿外广场。
旌旗猎猎,甲胄如林!
洪武皇帝朱元璋亲登丹陛,为即将远征漠北、首捣捕鱼儿海的北征大军饯行。寒风卷动明黄色的龙旗,发出沉闷的呼啸。十五万精锐将士肃立如松,兵刃寒光刺破阴沉的天空,肃杀之气首冲霄汉!
永昌侯蓝玉,一身明光铠,猩红披风在风中狂舞,如同燃烧的火焰。他高踞在雄骏的乌骓马上,豹眼圆睁,顾盼自雄,接受着三军山呼海啸般的“万胜”呐喊!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巍峨的宫墙,连脚下的金砖都在微微震颤。
这一刻,他是大明朝最锋利的战刀!是即将踏破北元王庭的战神!所有的憋屈、恐惧,都被这泼天的权势与荣耀冲得无影无踪!他猛地拔出腰间御赐的龙雀宝刀,刀锋首指北方,发出一声震动山河的咆哮:“儿郎们!随本帅踏平捕鱼儿海!犁庭扫穴!饮马斡难河!立不世之功!”
“万胜!万胜!万胜!” 狂热的吼声震天动地!
勋贵队列前列,常茂按剑而立,冷眼旁观着蓝玉这煊赫至极的出征盛况。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莽夫”的冷硬,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算计。
就在这山呼海啸的声浪达到顶峰时,一个身着不起眼驿卒服饰的汉子,如同游鱼般穿过层层仪仗,悄无声息地靠近常茂。借着躬身行礼的瞬间,一个细若发丝的铜管滑入常茂宽大的袍袖。
常茂指尖捻动铜管,里面卷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他目光如电,扫过上面一行密语小字:
“鹞鹰得手。吴小栓腿伤可控。老吴头凿子藏袖,漆盒今夜子时三刻,由王三押送,走西华门水道秘入东宫。接应者,东宫内侍监副,陈保。”
纸条在常茂指尖无声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狂热的军阵,越过意气风发的蓝玉,投向深宫方向。那里,有妖艳的毒漆正流向稚子,有绝望的老匠人袖藏利刃,有冰冷的绞索在无声收紧。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
棋盘之上,屠大龙的杀招己落子。
深宫之内,斩蛇首的刀锋,即将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