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也更小心翼翼。奉天殿那场溅血的闹剧余波未消,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人人自危。然而,紫禁城深处,东宫那方小小的天地里,却难得地隔绝了外界的肃杀与算计,暂时流淌着一股和煦的暖流。
这暖流,很大程度上源于坤宁宫的主人——马皇后。她像一棵历经风霜却依旧枝繁叶茂的古树,用宽厚的荫蔽,努力为儿孙们撑起一方晴空。尤其在太子妃常氏薨逝后,她对朱雄英、朱允熥兄弟俩的照拂,更是倾注了双倍的心力。
御花园的垂柳刚刚抽出嫩黄的新芽,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中轻拂着碧绿的池水。几株早开的玉兰树亭亭玉立,洁白硕大的花朵在阳光下宛如停驻的玉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午后阳光正好,晒得人骨子里都暖洋洋的。
“飞高点!再飞高点!”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兴奋的喘息,在空旷的草地上响起。
朱雄英,这位大明朝未来的储君,此刻正穿着一身利落的杏黄色箭袖常服,小脸因奔跑而红扑扑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手里紧紧攥着线轴,正仰着头,全神贯注地操控着空中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隼”风筝。那风筝做得极为精巧,双翼舒展,在湛蓝的天幕下盘旋翱翔,引得地上追逐的小太监们一阵阵欢呼。
“允熥,别光站着看!来,拿着!”朱雄英跑得有些喘,将线轴塞到旁边一个更小的男孩手里。
朱允熥比朱雄英小了两岁多,身形也显得单薄些。他继承了母亲常氏清秀的眉眼,只是那双本该无忧无虑的大眼睛里,如今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怯懦和依赖,像受惊的小鹿。自母妃去后,这偌大的东宫,除了祖母常蓝氏偶尔入宫探望时带来的短暂温暖,兄长朱雄英便是他唯一的光亮和依靠。他几乎是本能地粘着雄英,像条小小的尾巴。
此刻接过线轴,朱允熥的小手有些紧张地攥紧了,学着兄长的样子,笨拙地拉扯着线绳。风筝猛地一沉,他惊呼一声,小脸吓得煞白,下意识地就往朱雄英身后缩去,小手紧紧抓住了兄长的衣角。
“不怕不怕!”朱雄英立刻反手护住弟弟,小大人似的安慰道,“你看,要这样,轻轻地拉一下,再放一点线……对!就这样!你看,‘大鹰’又飞稳了!”他一边耐心地指导着弟弟操控风筝,一边用自己小小的身体为允熥挡住并不存在的“危险”,那份自然而然的保护欲,己隐隐透露出储君的气度。
不远处的凉亭里,马皇后正含笑看着这一幕。她穿着常服,发髻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面容慈和,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对孙儿的疼爱。她身边坐着太子朱标。朱标的气色比前些日子似乎好了些许,但眉宇间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忧色。他静静看着草地上追逐风筝的儿子们,嘴角噙着淡淡的、带着苦涩的微笑。常氏的早逝,不仅带走了他的爱妻,也在这位仁厚的太子心上刻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朱元璋今日难得清闲片刻,也踱步到了御花园。他背着手,站在凉亭外的玉兰树下,明黄色的龙袍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格外耀眼。他并未走近,只是远远地望着那两个奔跑嬉戏的小小身影。那张素来刻板冷硬、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此刻线条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朱雄英身上时,那份毫不掩饰的期许与宠爱,几乎是这位铁血帝王身上罕见的温情流露。雄英,他的嫡长孙,承载着他太多对未来的期望。
“标儿,”马皇后轻声对朱标说,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孙儿,“你看英哥儿,像不像你小时候?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一模一样。”
朱标点点头,眼中泛起暖意:“是像。只是儿臣那时,可没英哥儿这般……这般有主意。”他想到了雄英偶尔在学业上显露的聪慧和主见,那是他乐于看到的。
马皇后又看向紧紧依偎在雄英身边的允熥,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熥哥儿太静了,也……太黏他哥哥了。可怜见的,没了娘的孩子……”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朱允熥一个踉跄,眼看要摔倒。朱雄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自己却重心不稳,兄弟俩“哎呀”一声,滚作一团,沾了一身的草屑。风筝线脱手,那“鹰隼”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凉亭外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
朱元璋不知何时己走近,看着草地上滚成两个小泥猴的孙子,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浑厚有力,仿佛驱散了周遭所有的阴霾。这难得的笑声,让侍立远处的宫人们都惊异地低下了头。
“皇爷爷!”朱雄英反应极快,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草屑,小跑到朱元璋跟前,仰着小脸,带着点撒娇和告状的语气,“允熥胆子小,风筝都放不好,差点摔跤!”
朱允熥也怯怯地爬起来,小步挪到雄英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袍下摆,大眼睛里带着对这位威严皇爷爷的敬畏,偷偷打量着。
朱元璋弯腰,伸出宽厚的大手,先是用力揉了揉朱雄英的脑袋,又看向他身后的小不点。他的目光在朱允熥那张酷似常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对着允熥也伸出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允熥,过来,让皇爷爷看看。”
朱允熥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兄长。朱雄英鼓励地推了推他:“去呀,皇爷爷叫你呢。”
在兄长的“保护”下,朱允熥才鼓起勇气,慢吞吞地挪到朱元璋跟前,小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朱元璋的大手落在朱允熥瘦小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吓到孩子。“嗯,是瘦了些。”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亭子里的马皇后和朱标说,“放风筝是好事,强身健体。英哥儿做得对,要带着弟弟多动动。这风筝嘛,”他指了指被小太监捡回来的鹰隼风筝,“就像这大明的疆土,线要攥在手里,放得出去,更要收得回来!英哥儿,懂吗?”
朱雄英似懂非懂,但皇爷爷的夸奖让他挺起了小胸脯,用力点头:“孙儿懂了!孙儿要像放风筝一样,帮皇爷爷看着疆土!”
“好!有志气!”朱元璋龙颜大悦,再次大笑起来。他拍了拍两个孙儿的后背,“去吧,接着玩!”
兄弟俩得了令,又像两只欢快的小鸟,跑向草地。朱允熥这次胆子似乎大了些,紧紧跟在雄英身边,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浅浅的笑容。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难得展露的慈爱,看着儿子朱标眼中因孙儿而亮起的光,看着草地上那对亲密无间的小兄弟,心中涌动着暖意和深深的慰藉。她多么希望,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春光明媚的一刻,停驻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中。她招手让宫女端来刚出炉的点心和温热的牛乳羹,柔声道:“英哥儿,熥哥儿,跑累了吧?来,到皇祖母这儿歇歇,吃点东西。”
“谢皇祖母!”朱雄英响亮地应着,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回来。朱允熥乖乖地坐在马皇后身边的小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牛乳羹,安静得像只小猫。马皇后慈爱地用手帕替他擦去嘴角的奶渍,又拿起一块精致的梅花糕,掰开一小块,先递给雄英,又把另一小块放到允熥手里:“熥哥儿也吃,你皇祖母这儿管够。”
朱允熥捧着那块温热的糕点,感受着皇祖母指尖传递过来的暖意,又悄悄看了一眼身边正大口吃点心的哥哥,一种久违的、仿佛被母妃拥抱着的感觉,让他鼻子一酸,眼圈微微泛红。他赶紧低下头,小口咬着糕点,将那点湿意憋了回去。只有紧挨着哥哥的身体,泄露着他内心深处的依恋和不安。在这偌大的、失去了母亲温暖的宫殿里,哥哥朱雄英宽厚的肩膀,就是他小小世界里最坚实的依靠和最安全的港湾。
凉亭里,祖孙三代享受着这难得的春日闲暇。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枝,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玉兰的甜香和点心的暖香。马皇后轻声细语地询问着朱雄英的功课,朱标偶尔补充几句,朱元璋则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也被这暖意熏得有些慵懒。朱允熥依偎在哥哥身边,听着大人们说话,虽然大部分听不懂,但这份安宁祥和的氛围,让他紧绷的小小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然而,这温馨的画面,落在远处一道隐蔽回廊下、奉命“护卫”的锦衣卫暗桩眼中,却只是例行公事记录中的一行冰冷文字:“未时三刻,上幸御花园。太子、皇长孙、皇次孙侍奉马皇后于凉亭。祖孙同乐,其情甚洽。” 所有的温情脉脉,在冰冷的权力监视下,都显得如此脆弱。
而此刻,奉天门外,一身国公常服的常茂,正肃立等候着太子朱标下朝。他低垂着眼睑,高大的身影在春日午后的宫墙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阴影。他刚刚“莽撞”地完成了一场至关重要的切割表演,心弦依旧紧绷。听着隐约从御花园方向传来的、属于孩童的模糊笑声,他心中并无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警醒和深沉的忧虑。
那笑声里,有雄英的爽朗,有允熥的依赖。这依赖,在常茂听来,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在允熥脆弱的脖颈上,也缠绕在他的心头。姐姐常氏的面容在眼前闪过,紧接着是雄英那酷似姐姐的、此刻正无忧无虑笑着的小脸……
常茂的目光投向深不可测的宫苑深处,那里面,有他必须守护的人,也有他必须面对的、即将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不起眼内侍服饰的身影,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擦着宫墙根走过,在与常茂错身而过的瞬间,一个微不可察的、几乎被春风吹散的低语,清晰地钻入常茂耳中:
“听涛报:武库司北三仓,昨夜有异动,非甲非兵,木箱沉重,疑为……金银重器。”
常茂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胡惟庸案的风暴,终于要掀开那最后一层遮羞布了。
御花园里的笑声,似乎还在风中飘荡。但常茂知道,属于东宫这对小兄弟、属于这大明洪武盛世的最后一段宁静春煦,即将结束了。而他,必须在那滔天血浪淹没一切之前,为允熥,也为常家,在深渊边缘,寻到那一线微渺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