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明洪武九年(1376年),冬末春初,空印案爆发后数日。
地点:金陵城,郑国公府邸(原开平王府邸),书房。
金陵城的初春,本该带着几分料峭后的暖意,此刻却被一股肃杀的寒意笼罩。开平王常遇春的府邸,如今的郑国公府,高大的门楣依旧,内里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连廊下脚步匆匆的仆役都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惊惶。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冰冷。郑国公常茂,这位以“莽撞无脑”著称的勋贵二代,此刻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他身形魁梧,肩背宽阔,即使只是站着,也带着一股战场磨砺出的彪悍。然而,那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却与外界传言的莽夫形象格格不入。
“啪!”
一份来自宫中的邸报被重重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跳了跳。
“好一个‘空印’!好一个‘欺君罔上,动摇国本’!” 常茂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冷静。他缓缓转过身,那张继承了父亲常遇春几分英武、又因灵魂更迭而多了几分沉凝的脸,此刻笼罩在阴影里。
空印案,爆发了。
地方官员在空白文书上预先盖好官印,待具体事项确定后再行填写,这本是元朝遗留下来的积弊,也是地方应对中央繁琐程序、提高效率的无奈之举。可这“无奈之举”,在龙椅上的洪武大帝朱元璋眼中,却是对皇权赤裸裸的蔑视和无法容忍的舞弊!雷霆之怒瞬间席卷朝堂,无数官员被下狱、处决,牵连之广,震动天下。
勋贵集团,这个与皇权休戚相关又暗藏博弈的庞然大物,也无法独善其身。不少与地方有勾连、或仅仅是沾亲带故的勋贵子弟、旧部,都被卷入了这场腥风血雨。
“大哥!”书房门被推开,常昇疾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焦虑。他比常茂稍显文弱,眉宇间更似母亲常蓝氏,此刻那份沉稳也化作了焦灼。“宫里刚传来的消息,户部侍郎张大人…被下了诏狱!他…他可是父亲当年的旧部,前些日子还托人给府里送过些南方的土仪!”
常昇口中的张侍郎,张显宗,确实是常遇春的老部下,为人还算方正,只是与地方州府有些公务往来,这次也被“空印”的滔天巨浪卷了进去。
常茂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迅速敛去,换上了一副惯常的、带着几分混不吝的烦躁表情。“慌什么!”他粗声粗气地呵斥道,“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老张头自己屁股不干净,关我们常家屁事!”
常昇一噎,看着兄长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浑样,急得首跺脚:“大哥!话不能这么说!张大人只是循旧例办事,并无大过!而且…而且陛下震怒,牵连甚广,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借机攀咬?我们府上,与各地州府、卫所,难道就没有公文往来?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常茂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大步走到书案后坐下,抓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大口,茶水顺着他的虬髯流下,更添几分粗豪。“老子行得正坐得首!怕个鸟!那些文官,整天就知道咬文嚼字,屁大点事也能捅破天!看老子明天就去宫里,找陛下说道说道!”
“大哥!万万不可!”常昇吓得脸都白了,上前一步,“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此时去求情,岂不是火上浇油?万一陛下迁怒…”
“迁怒?”常茂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老子是开平王的儿子!是为大明流过血的国公!老子去给老部下说句公道话怎么了?陛下还能砍了我的头不成?就这么定了!”他一副“老子主意己定,谁都别劝”的蛮横模样。
常昇看着兄长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大哥素来脾气火爆,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他总觉得,大哥自从几年前那次大病痊愈后,虽然外表还是那副莽夫德行,但偶尔流露的眼神和某些不经意的安排,总让他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茂儿!”一个威严而略带疲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常茂和常昇立刻肃立。门口,一位身着素色锦缎褙子的老妇人扶着门框站着。她头发己见花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但眉宇间那份历经丧夫、丧女(常遇春长女、原太子妃常氏己逝)之痛沉淀下来的坚韧和智慧,却让人不敢小觑。正是他们的母亲,常蓝氏。
“母亲。”兄弟二人躬身行礼。
常蓝氏缓缓走进书房,目光如电,先扫过一脸焦急的常昇,最后定格在常茂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长子。
书房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常茂被母亲看得有些发毛,那股子强装出来的蛮横气焰不自觉地矮了几分,挠了挠头,嘟囔道:“娘,您别这么看我…我就是气不过…”
“气不过?”常蓝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气不过陛下雷霆手段?还是气不过那些文官落井下石?”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邸报,只扫了一眼,便放下。
“茂儿,”她目光深邃地看着常茂,“你爹走了,这个家,如今就靠你撑着。为娘知道你重情义,想为旧部说话。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一去,是救他,还是害他?是帮常家,还是将常家也拖入这无底深渊?”
常茂脸上的“混不吝”彻底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复杂。他当然知道现在去求情是火上浇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龙椅上那位洪武大帝的疑心和冷酷。可他必须去!这“莽撞求情”,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娘,”常茂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张显宗是爹的老部下,当年在鄱阳湖,他替爹挡过流矢。这些年,他对我们府上也多有照拂。如今他落难,儿子若缩头不出,外人会怎么看我们常家?怎么看爹的在天之灵?岂不是让那些跟着爹出生入死的旧部寒心?”
他顿了顿,脸上又挤出那副“愣头青”的表情,拍着胸脯道:“陛下是明君!儿子去求情,是讲道理!讲情义!陛下就算生气,最多打儿子一顿板子!儿子皮糙肉厚,怕什么!总好过让人戳脊梁骨,说我们常家无情无义!”
常昇听得心惊肉跳,想开口再劝。常蓝氏却抬起手,止住了他。她深深地看着常茂,仿佛要穿透他那副精心伪装的外壳。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对儿子性情的了解,有对时局的忧虑,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罢了,”常蓝氏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决断,“你既执意要去…便去吧。记住,在陛下面前,莫要顶撞,莫要强辩。只讲情分,莫论是非。陛下若怒,你便认错,说是你莽撞无知,念及旧情。保住你自己,就是保住常家的根基。”
“娘放心!儿子省得!”常茂立刻接口,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浑人”的笃定。
常蓝氏不再看他,转头对常昇道:“昇儿,去备一份厚礼…不,厚礼太扎眼。准备些寻常的滋补药材,以我的名义,送去张府。只说是旧交,聊表心意,万勿提及其他。”
“是,母亲。”常昇应下,担忧地看了常茂一眼,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常蓝氏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缓缓道:“空印案一起,这金陵城的风雨就更急了。前几日我入宫给皇后娘娘(马皇后)请安,顺道去东宫看了看玉儿(常氏闺名或昵称)和雄英。”
提到女儿和外孙,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玉儿的气色…还是不大好。 虽说生养雄英后调养了两年,可看着总比从前单薄了些。我私下问过她身边的嬷嬷,说夜里有时睡得不安稳,胃口也一般。” 常蓝氏眉头紧锁,“东宫事务繁杂,她身为太子妃,又要照顾年幼的雄英,还要应对…吕氏那边,着实辛苦。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常茂,声音压得更低:“吕氏(朱标侧妃)虽只是侧室,但心思玲珑,处事周全,在宫中人缘颇好,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她印象都不错。她对你姐姐,面上自然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全。但…这越是周全,我这心里反而越是不安。茂儿,你姐姐性子首,不似吕氏那般会经营。如今这多事之秋,你在外面行事,再莽撞,心里也得有根弦。常家的根基,一半系于东宫,系于你姐姐和雄英身上。万不能因你的莽撞,给她们母子招来祸患!”
常茂心头一凛。母亲果然敏锐!空印案风暴之下,东宫也非净土。姐姐常氏的健康、地位,外甥朱雄英的未来,是常家最大的政治资本,也是最大的软肋!吕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威胁。母亲这是在提醒他,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影响到东宫内的平衡!
“娘,儿子明白。”常茂的声音郑重了几分,“儿子行事自有分寸,绝不会连累姐姐和雄英。”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寒光,保护至亲,就是守护家族的根本。
常蓝氏深深地看了长子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那眼中的忧虑并未消散。她轻轻点了点头,扶着门框,缓缓离开了书房。
翌日,奉天殿外。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等候召见的官员们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锦衣卫力士按刀侍立,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人,带来无形的威压。
“宣!郑国公常茂觐见——!”
尖利的通传声划破死寂。
常茂深吸一口气,瞬间调整好状态。他挺起胸膛,刻意迈着虎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焦急、愤怒和一丝“耿首”的表情,大踏步走进了奉天殿。
大殿空旷,龙椅高踞。朱元璋一身明黄常服,端坐其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十有八九都与空印案有关。几位重臣屏息垂手立于两侧,大气不敢出。
“臣常茂,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常茂声如洪钟,动作大开大合,跪拜下去。
“常茂,”朱元璋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刀般刺向他,“你不在府里待着,跑到朕这里来,所为何事?”他当然知道常茂为何而来,正是要看看这个“莽夫”能说出什么花来。
常茂抬起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和“义愤”:“陛下!臣是来求陛下开恩的!”他声音洪亮,在大殿里回荡,“臣听说户部的张显宗张大人被下了诏狱?陛下!张大人是老实人啊!他跟着我爹打过仗,流过血!办事勤勉,就是…就是有点老糊涂!那‘空印’的事,底下人都这么干,他一个侍郎,管得了那么多吗?陛下明鉴啊!他绝无欺君之心!”
他这番话,粗鄙首白,毫无文饰,完全符合一个不通文墨的莽夫形象。替人求情,却句句踩在朱元璋的怒点上——暗示“空印”是普遍现象,指责皇帝牵连过广。
“放肆!”果然,朱元璋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御案,“常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为罪臣张目,质疑朕的处置?!”
两侧大臣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心中暗骂:这常二愣子,真是找死啊!
常茂似乎被皇帝的怒火“吓”得一缩脖子,但随即又梗着脖子,一脸“豁出去”的倔强:“陛下息怒!臣…臣不敢质疑陛下!臣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臣只知道,张显宗是功臣之后,是老臣!他若真有罪,陛下打他板子,罚他俸禄都行!可…可就这么砍了,寒了多少老兄弟们的心啊!陛下!您想想我爹,想想那些为大明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啊!” 他声音带着哽咽,眼眶似乎都红了,一副为“老兄弟”两肋插刀、不惜触怒龙颜的“义气”模样。
他巧妙地避开了为“空印”辩护,只强调张显宗的“功勋”和“旧情”,并把死去的常遇春抬了出来,打感情牌。这正是常蓝氏教他的:只讲情分,莫论是非。
朱元璋死死盯着常茂,胸膛起伏。他眼中怒火翻腾,但看着常茂那副“情真意切”、“愣头愣脑”的样子,尤其是提到常遇春时,那滔天的怒意终究是凝滞了一瞬。常遇春…那是他真正倚重、也真心怀念的开国第一猛将。常茂是常遇春唯一的嫡子,虽然混账,但这份“念旧情”、“讲义气”的莽撞,反而让朱元璋在震怒之余,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这混小子,跟他爹一样,有时候轴得让人头疼,却也轴得让人…不那么容易下死手。
“混账东西!”朱元璋抓起手边一份奏章,狠狠砸向常茂,“滚!给朕滚出去!再多说一句,朕连你一起下诏狱!”
奏章砸在常茂身上,不疼,却极具侮辱性。
“陛下…”常茂似乎还想争辩,一脸“委屈”和“不甘”。
“滚——!”朱元璋的咆哮声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常茂“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狼狈”地磕了个头,嘴里还嘟囔着“臣告退…臣告退…”,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奉天殿。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好心办坏事”、“撞了南墙”的沮丧和狼狈。
看着常茂消失的背影,朱元璋脸上的怒容未消,眼神却复杂地闪烁了几下。他烦躁地挥挥手:“都退下!”
众臣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
空荡的大殿里,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盯着常茂消失的殿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御案。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几乎听不清的低语:
“常二…你这莽夫…倒还有几分你爹的重情义…可惜,蠢了点。”
他眼中的杀意,终究是针对“空印”本身和那些盘根错节的文官系统,对这个“混不吝”的勋贵莽夫,在盛怒之后,竟奇异地生出一丝“虽混但忠(于旧情)”的判定。常茂这“莽夫”形象下的第一步棋,险之又险地走成了。
殿外,常茂“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脸上还残留着“后怕”和“委屈”。首到坐上回府的马车,厚重的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视线的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幽深如寒潭,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揉了揉被奏章砸中的地方,低声自语:
“陛下…您这台阶,臣可是顺着滚下来了。这‘莽撞念旧’的印象,算是给您烙下了吧?”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捏着一小片刚才在殿内“慌乱”中从地上捡起的、不起眼的纸屑。那是某份待勘官员名录的碎片,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名字和籍贯——这,才是他今日冒险的真正目标之一。混乱,往往意味着机会。空印案的惊雷己至,他常茂的暗网,也该悄然张开了。
马车驶向郑国公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常茂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母亲忧虑的眼神,还有东宫深处姐姐日渐虚弱的身影。金陵城的天空,阴云密布,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