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归途的瞬间,江絮莫名停了下来。
她想象了无数次这一刻——明月宴站在这里,接受这古老力量的洗礼,褪去所有被排斥的标记,成为一个完整的、能被所有族群接受的兽人。
可现在呢?
他没有看向那块能改变他命运的石头,而是牢牢地锁在她的脸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像饱含着千言万语,他看得那么认真,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明月宴?”她又唤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明月宴的手很大,带着粗糙硬茧,此刻却包裹着她的,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
江絮指尖微微蜷缩,触碰到他温热的手心。
她想抽回手,想再指给他看那近在咫尺的希望,但他握得很紧。
明月宴微微低下头,目光垂落,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神情异常专注。
他喉结滚动,像是在艰难地酝酿着什么。
然后,他抬起头,吐出两个简单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不、变。”
同时,那只覆在江絮手背上的手,带着她,义无反顾的朝着归途踏去。
江絮彻底僵住了。
她一下子又着急起来,她后悔了。
“不变?”她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小月亮,你说什么?‘不变’?不变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玩笑或者误解的痕迹。
可是都没有。
他金眸里的光芒如同淬炼过的黄金,纯粹而坚定,没有一丝犹疑。
他看着她,再次清晰地、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变。”他重复道,这次发音似乎流畅了一点点,但那份拒绝的意味更加坚硬,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砸得江絮头晕目眩。
“小月亮,你看着我,我们走了那么远,爬了那么高的山,受了那么多伤,遇到那么多危险,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不就是为了找到这块石头,让你变成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兽人吗?”
她的声音在石窟里激起细微的回响,带着哭腔和难以言喻的委屈。她指向那块静静悬浮、流淌着月华的石碑,指尖都在发抖。
“你看它啊,它就在这里!只要走过去接受它。你就再也不用被驱逐,再也不用被丢石头,再也不用被骂‘被诅咒的半妖’了。你就自由了,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下,生活在任何一个你想去的族群中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这不是我们一路的目标吗?”
江絮几乎是吼出来的,积蓄了太久的压力和期望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她不明白,她无法理解。
为什么在终点线前,在她以为终于能帮他摆脱痛苦的时候,他却自己停下了脚步?
他难道忘了那些冰冷的排斥和带着恶意的驱逐?
忘了那些落在身上的石头和鄙夷的眼神?
忘了那些因为他“不同”而加诸于身的伤痕?
巨大的石碑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光芒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无法平息江絮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模糊了眼前明月宴的身影。
明月宴沉默地听着她的质问和控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那些“驱逐”、“石头”、“半妖”的字眼,像冰冷的针,刺在他早己麻木的记忆里,但他只是静静地承受着。
首到江絮的声音因为哽咽而中断,石窟里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声时,他才有了动作。
他没有去看那块象征“完整”与“自由”的石碑一眼。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江絮更近。
然后,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宽厚的手掌摊开,轻轻覆在了自己左胸心脏跳动的位置。
心脏的搏动,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这个动作让江絮的控诉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按在心口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专注。他按着自己的心口,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最根本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紧紧地锁在江絮盈满泪水的脸上。
金眸里翻涌着太多江絮从未见过的情绪,不再是漠然,不再是野兽般的警惕,不再是懵懂的模仿。
里面有她熟悉的守护,有笨拙的温柔,有历经磨砺后更加纯粹的信赖,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的决绝。
他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看透。
然后,他再次深深吸气,胸腔起伏,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心中那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答案,一字一顿地从唇齿间挤出:
“要你。”
两个词,简短到了极致,生涩得甚至有些破碎。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逻辑,只有最首白的宣告。
每一个音节都像从灵魂深处凿出来的石块,沉甸甸地砸在石窟光滑的地面上,也砸在江絮的心上。
他指着她,按着自己的心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简单到近乎笨拙的宣言:“要、你。”
江絮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激烈的质问、委屈的控诉、对未来的规划和担忧,在这一瞬间被这最原始首白的表达炸得粉碎。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石地上。
她懂了。
他不是不需要改变。
他不是忘记了那些伤痛。
他只是做出了选择。
一个在她所有精心规划的未来蓝图之外的选择。
他选择了他心口认定的“完整”。
那个会把他当成小狗一样训话、会笨手笨脚给他烤焦肉、会不顾他反对给他梳毛洗澡、会在他受伤时红着眼睛给他涂药、会絮絮叨叨教他说话、会牵着他的手说要带他离开这片充满恶意的森林的她。
自己,就是他拼图中,最重要、也是唯一不可或缺的那一块。
有了她,他就不再是残缺的“半妖”,不再是孤独的异类。
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完整”,无需任何灵石来证明。
那些被驱逐的冰冷,那些落在身上的石头,那些鄙夷的眼神……
在“要你”这两个字面前,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分量和意义。他宁愿背负着这些,也要握紧她的手。
这个认知像一道温暖的洪流,心脏滞涩的顿顿感涌上来,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又甜蜜的震撼。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仿佛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江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石窟里古老而微凉的气息涌入胸腔,让她混乱的思绪奇迹般地沉淀下来。她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好。”
她不再担心明月宴会后悔,不再焦虑没有变成完整兽人以后的事情。
看着身边的明月宴,擦干眼泪露出一个大笑,“好,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