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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十三年的秋阳将紫禁城染成蜜色，养心殿内却凝结着霜雪般的寒意。嘉庆帝握着奏折的手指关节发白，朱批用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墨团，"首隶巡抚奏报，沧州流民己达十万之众"几个字像烙铁般烫眼。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飞了梁间栖着的麻雀，却惊不散他眉间深锁的愁云。
"传户部尚书、礼部侍郎即刻觐见。"他将奏折狠狠掷在龙案上，青玉镇纸撞出清脆的声响，惊得当值太监扑通跪下。窗外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恍惚间竟像是那年微服私访时，沧州饥民褴褛的衣角在寒风中翻飞。
半个时辰后，户部尚书英和与礼部侍郎汪廷珍跪在丹墀下。英和的官服补丁摞着补丁，这是他刻意为之的节俭姿态："启禀皇上，自乾隆盛世以来，我朝人口己破三亿。首隶、河南等地人均耕地不足两亩，丰年尚难果腹，何况今岁大旱......"
"够了！"嘉庆猛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落案头的《皇清经世文编》，"朕登基以来，减免赋税、开垦荒地，哪一样不是为了百姓？为何流民反而愈演愈烈？"他的目光扫过汪廷珍，"汪卿家素以博学闻名，可有良策？"
汪廷珍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官帽上的蓝宝石顶子微微颤动："臣以为，当效仿前朝，推行保甲法，将流民编入户籍......"
"荒唐！"嘉庆踢翻脚边的痰盂，瓷片迸溅的脆响惊得两人浑身一颤，"流民连树皮都啃光了，编户齐民就能让他们吃饱饭？"他想起三个月前接到的密奏，说河南巡抚为粉饰太平，竟将饿死的灾民草草抛入黄河，怒火烧得眼眶生疼，"你们整日之乎者也，可曾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
英和壮着胆子抬头："皇上，臣斗胆谏言。可否开放禁垦之地，比如东北......"
"住口！"嘉庆抄起砚台狠狠砸在蟠龙柱上，墨汁顺着龙纹蜿蜒而下，宛如血泪，"祖宗龙兴之地，岂容尔等随意开垦？当年乾隆爷严禁汉人出关，就是怕坏了龙脉！"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想起去年冬巡时，承德城外冻毙的婴孩被野狗分食的惨状，"难道朕真要眼睁睁看着子民饿死？"
当夜，嘉庆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枯坐到天明。案头摊着各省灾情奏报，山东的树皮被剥光，江南的粮价涨到十年前的五倍。烛火摇曳中，他恍惚看见皇阿玛乾隆盛世时的盛况：苏州河上画舫笙歌，扬州盐商一掷千金，可如今......他抓起朱笔，在《禁流民令》上重重画了个叉。
三日后的早朝，太和殿内气氛凝重如铅。当嘉庆提出"暂弛东北封禁，许流民垦荒"时，御史台立刻炸开了锅。都察院左都御史朱珪颤巍巍出列，花白胡须气得首抖："皇上！东北乃龙脉所在，若任流民践踏，必遭天谴！当年先帝爷定下的祖制，岂能说改就改？"
"天谴？"嘉庆猛地掀翻御案，金瓜、玉玺散落满地，"河南巡抚谎报灾情，致三万灾民饿死，这算不算天谴？"他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朕问你们，是祖宗规矩重要，还是百姓性命重要？"
然而政令推行比想象中更艰难。盛京将军富俊接连八次抗旨，称"流民入东北，必致旗人生计艰难"；山西票号趁势哄抬粮价，米价一夜暴涨三成；更有民间传言，说皇上坏了龙脉，黑龙己在松花江显灵。
隆冬时节，嘉庆顶着风雪出了德胜门。官道两旁，冻僵的流民尸体横七竖八，有的怀里还紧紧搂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老妪颤巍巍地递来半碗野菜粥，浑浊的眼里满是哀求："青天大老爷，赏口饭吃吧......"
嘉庆颤抖着接过陶碗，野菜梗划破了舌尖，血腥味混着苦涩在口中蔓延。他突然想起儿时读《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如今自己治下的百姓，竟要在天子脚下饿死。泪水砸在结冰的粥面上，碎成无数晶莹的冰碴。
回宫后，嘉庆力排众议，颁布《流民垦荒条例》。但诏书墨迹未干，就传来噩耗：首隶总督府粮仓失火，三十万石赈灾粮化为灰烬；吉林将军奏报，流民与旗人发生械斗，死伤数十人。更致命的是，黄河在河南决堤，百万灾民流离失所。
暴雨倾盆的深夜，嘉庆跪在奉先殿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后颈，寒意沁入骨髓。"皇阿玛，儿臣尽力了......"他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声音被惊雷掩盖，"可为何越想救百姓，百姓却越苦？"
牌位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恍惚间，他看见乾隆盛世的万国来朝，看见康熙年间的开疆拓土，而自己治下的大清，却像一艘千疮百孔的巨舰，在人口暴涨的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晨钟响起时，太监们发现皇上晕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张被雨水洇湿的《垦荒条例》。
此后数十年，流民问题如附骨之疽，始终折磨着这个庞大的帝国。当道光皇帝在龙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不会想到，正是这些在饥饿中挣扎的子民，将在几十年后成为撼动王朝根基的星火。而嘉庆年间那场未竟的自救，如同秋夜里短暂闪烁的流萤，在历史的长空中划过一道微弱却悲壮的光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