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紫禁城笼罩在薄雾里,养心殿暖阁的铜炉飘出龙涎香,却掩不住空气中凝滞的紧张。康熙皇帝将望远镜重重搁在紫檀木案上,黄铜镜筒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南怀仁神父,这物件当真能望见月亮上的山峦?”
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贴到青砖:“回陛下,此乃伽利略先生改良的折射望远镜,臣愿当场演示。”他抬手示意随从展开绘满星图的绢布,袖口滑落时露出机械怀表的银链,“西洋诸国借这些器具观测天象,航海造船、修订历法皆事半功倍。”
年轻的皇帝着望远镜的雕花镜筒,想起去年钦天监预测日食失准的尴尬。龙袍下的手指微微发颤——这精巧的器物仿佛撕开了天朝自诩“天朝上国”的华美袍服,露出内里的陈旧棉絮。“传旨,着工部仿造十架,用于钦天监观测。”他突然起身,玄色衣摆扫落案头《崇祯历书》残卷,“但不可流入民间。”
三个月后,工部作坊内,老匠作王石匠盯着眼前的金属零件首皱眉。徒弟阿福捧着图纸凑过来:“师傅,这齿轮咬合的法子,咱以前没见过啊。”铁砧上散落着歪扭的铜齿,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像未愈的伤口。
“洋人的玩意儿,尽是些刁钻机关。”王石匠抡起铁锤,火星溅在布满老茧的手上,“听说南怀仁神父要亲自来验看,咱们可得小心。”他压低声音,“前儿个李公公透信儿,说皇上担心这些奇技淫巧乱了人心。”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南怀仁掀帘而入,银十字架在胸前晃动:“王先生,此乃蒸汽机图纸,可用于矿山抽水、作坊碾磨...”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满地残次品,“这些齿轮误差过大,会导致整台器械崩坏。”
王石匠涨红着脸辩解:“神父有所不知,咱用的是传统铸模法,您这西洋车床...”
“无妨。”南怀仁取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珐琅画是圣母圣子像,“明日我带工匠过来示范。不过,”他凑近压低声音,“听说理藩院有御史参奏,说引进西技恐‘以夷变夏’?”
深夜的书房,康熙反复着《几何原本》译本。烛光将利玛窦的名字映在黄绫窗纸上,忽明忽暗。“皇阿玛,儿臣今日在工部见着蒸汽机模型了。”西阿哥胤禛推门而入,蟒袍上还沾着机油,“若用于漕运,定能节省三力。”
皇帝将书卷合起,玉镇纸压出清脆声响:“你可知,那些御史的折子堆起来比这书还厚?说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废’‘奇器易惑人心’。”他起身踱步,靴底踏过青砖的声音格外沉重,“西洋火器在雅克萨之战立了大功,可如今呢?武备院还在用永乐年间的火铳图纸。”
胤禛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幼时随驾南巡,见运河纤夫赤身拉纤的惨状。“皇阿玛,儿臣以为,堵不如疏。可先在官办作坊试行,待成效显著,再...”
“住口!”康熙猛地转身,烛火摇曳间,龙纹袍上的金线狰狞如血,“朕岂会不知?但满朝文武,有几人愿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他抓起案头的奏折狠狠摔在地上,“你看看这篇《谏止西器疏》,说西洋历法‘暗合妖术’,机械制造‘坏人心术’!”
五年后的畅春园,康熙斜倚在黄花梨榻上,听着窗外夏雨敲打芭蕉。南怀仁送来的自鸣钟发出清脆报时,与廊下太监的更鼓声交织。“传旨,着戴梓仿造‘子母炮’。”他咳嗽两声,帕子上洇出几点血痕,“但...不可让匠人知晓核心机关。”
侍立一旁的张廷玉心头一颤。他记得三年前,戴梓因改良火器锋芒过盛,被南怀仁构陷流放盛京。此刻皇帝眼中的戒备,与当年如出一辙——既贪恋西洋器物的精巧,又恐惧其背后的力量。
十八世纪的广州十三行,英国商船“狮子号”缓缓靠岸。大班马戛尔尼抚摸着船舱内的纺织机模型,对翻译说:“此次觐见乾隆皇帝,这些礼物定能打开东方市场。”他不知,此刻京城军机处的密函里,己将这批“贡品”定性为“奇技淫巧,徒增奢靡”。
当蒸汽机的轰鸣声在曼彻斯特响起时,苏州的织工仍在踩着千年未变的竹笼机;当巴黎建成世界首条地铁时,北京的马车还在青石板路上颠簸。那些锁在皇家库房里的天文仪器蒙满尘埃,齿轮间的锈迹如同王朝的锈病,在自诩“万年永固”的制度里悄然蔓延。
1840年的硝烟中,林则徐望着英舰上的蒸汽炮艇,突然想起先祖康熙书房里那架尘封的望远镜。海风卷起他的朝服,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三百年前工部作坊里,未完成的齿轮仍在黑暗中发出不甘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