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八年深冬,京城的雪下得格外急,紫禁城的琉璃瓦覆着厚厚的白毯,却压不住弥漫在街巷间的寒意。翰林院编修沈明远呵出白雾,搓着手往墨砚里添了勺热水,试图化开冻住的墨锭。窗棂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己是三更天。
"老爷,该歇了。"书童青梧捧着棉被进来,目光扫过案头刚誊抄完的诗集,"御史台张大人前日送来的那本《清风集》......"
沈明远握着狼毫的手猛地一颤,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休要多嘴!"他慌忙将诗集塞进檀木匣,铜锁扣合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近来京中人人自危,只因数月前江南才子徐述夔的《一柱楼诗》案发,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被指影射朝廷,徐家满门抄斩,连刻书、印书之人皆受牵连。
正当沈明远吹熄烛火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梧开门的瞬间,十几名侍卫举着火把闯入,领头的正是军机处章京赵文谦。"沈编修,奉旨查抄!"赵文谦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火光照得他眼底一片森冷。
沈明远僵在原地,看着侍卫们翻箱倒柜。当《清风集》被搜出时,他双腿发软跌坐在地。赵文谦随手翻开诗集,目光落在"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两句上,嘴角勾起冷笑:"好个'明月有情',好个'清风无意'!沈编修这是盼着前朝复辟?"
"大人明鉴!这不过是寻常咏月之句......"沈明远拼命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渗出鲜血。赵文谦却不再理会,一甩袖袍离去,只留下满地狼藉。青梧哭着要扶主人起身,沈明远却死死攥住那本诗集——这诗集是张大人所赠,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次日清晨,菜市口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沈明远被铁链锁着跪在刑场,望着看台上端坐的赵文谦,突然大笑起来:"赵某!你我同朝为官十载,竟不知你如此深谙罗织罪名之道!"
赵文谦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沈兄此言差矣。圣天子在位,岂容乱臣贼子借诗词诽谤?"他放下茶盏,声音陡然拔高,"行刑!"
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沈明远的好友、内阁学士周世昌站在街角,死死咬住嘴唇。昨夜他也曾收到《清风集》,此刻怀中的诗集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起半月前在御书房,乾隆帝把玩着翡翠扳指,漫不经心地说:"文人恃才傲物,总爱写些含沙射影之语。周爱卿以为,该当如何?"
周世昌当时浑身发冷,伏地叩首:"圣上英明,自当严加管束,以正风化。"可此刻看着沈明远的尸首,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冠冕重若千钧。
文字狱的风暴迅速席卷全国。扬州盐商之子陆子墨因在诗中用了"浊流"二字,被家丁告发影射朝廷,满门流放宁古塔;杭州书院山长因批注《史记》时写"桀纣之暴",被指暗讽当今圣上,腰斩于市。街巷间熟人相遇不敢多言,茶馆书肆撤下所有诗词典籍,连孩童诵读"举头望明月"都要被家长捂住嘴巴。
在苏州拙政园,大才子唐鹤年烧掉了自己毕生诗作。望着跳动的火苗吞噬墨迹,他想起三年前在殿试上,乾隆帝微笑着赞他"文才斐然"。如今这双手却要亲手毁掉心血,只因一句"霜刃未曾试"可能被曲解为暗藏反意。
"老爷,御史台的人在园外!"管家的惊呼声打断思绪。唐鹤年抓起案头的《李义山诗集》,将最后的诗稿塞进夹层。当侍卫破门而入时,他从容拱手:"诸位大人,寒舍唯有唐诗宋词,别无他物。"
然而搜查至深夜,侍卫还是发现了夹层里的诗稿。为首的侍卫展开纸张,目光扫过"夜色如磐锁重楼"一句,狞笑出声:"好个'夜色如磐',这不是说圣朝如黑夜?带走!"
唐鹤年被押解进京那日,苏州百姓远远观望,无人敢送行。他坐在囚车里,望着街边紧闭的商铺,突然想起沈明远曾说:"笔墨本应写尽人间春秋,如今却成了索命的绞绳。"
紫禁城养心殿内,乾隆帝翻阅着各地呈报的文字狱案卷,嘴角泛起满意的笑意。军机大臣和珅察言观色,适时进言:"陛下此举,实乃震慑宵小,保我大清万年基业。"
"和爱卿所言极是。"乾隆帝放下案卷,望着窗外皑皑白雪,"文人风骨,有时太过锋利。磨一磨,方知分寸。"他忽然想起周世昌前日呈上的《请禁毁悖逆书籍疏》,眼中闪过赞赏,"传旨,着周世昌主持编纂《西库全书》,凡有违碍之语,一概删改。"
消息传到狱中,唐鹤年正在受刑。衙役将烧红的烙铁按在他后背,逼问是否还有同党。他疼得几近昏厥,却在恍惚间听见狱卒议论:"周大人如今圣眷正隆,连《西库全书》都交给他办......"
唐鹤年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血沫。他终于明白,所谓的盛世修书,不过是另一场更为隐蔽的文字狱。当天下文人的笔都要经过朝廷的审查,当史书典籍都要按照帝王心意删改,这个时代的思想,早己被禁锢在无形的牢笼之中。
而在京城郊外,沈明远的尸首被草草掩埋。青梧跪在坟前,将主人最后的诗稿一页页投入火盆。火苗舔舐着墨迹,那些未写完的诗句化作灰烬,消散在寒风里。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又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