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
我是地下世界最贵的“清洁工”,专靠倒带闹钟抹除犯罪现场。
一次任务中,我撞见女儿藏在凶案现场衣柜里。
倒带启动瞬间,她半截身体被弹出范围外,十岁右臂竟变成三岁幼童状态。
医生诊断她体内时间场正持续撕裂细胞。
唯一解法是找回闹钟三天前抹除的记录——而那正是我亲手销毁的。
现在,我必须闯入正在倒带的漩涡核心,在彻底消失前改写设定。
---
那闹钟在我掌心沉甸甸的,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铁疙瘩,渗着股刺骨的寒气。五十年代的老款式,圆滚滚的,通体裹着一种脏兮兮、仿佛发霉铜绿般的油漆,油腻腻的。
正面那块蒙尘的玻璃下,指针走得慢吞吞,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黏滞的“咔哒…咔哒…”声。背面,那个用来设定时间的黄铜旋钮冷得像冰,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刮痕。
它的牌子?早就模糊不清了,只剩下边缘一点顽固的污垢里,隐约能辨出个扭曲的“C”字头,其余的都湮灭在岁月和无数只像我这样的手留下的汗渍里。
它有个名字,我们叫它“克罗诺斯的悔恨”,或者更首白点——“倒带器”。我的吃饭家伙,也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特有的铁锈甜腥,浓得化不开,混杂着廉价地毯被液体浸泡后散发的霉烂气味。
汉森——或者说,曾经是汉森的那堆东西——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非自然的姿态摊在房间中央昂贵的手工地毯上。
深色的污渍像一张丑陋的地图,在他身下蔓延开来。两个穿着廉价黑西装、眼神凶戾得如同屠夫手下的肉狗般的男人,像门神一样杵在门口,警惕的目光刀子般在我身上和汉森的“作品”之间来回切割。他们的不耐烦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墙壁,压得人喘不过气。
“搞快点,罗恩!”其中一个用鞋尖烦躁地碾着地毯边缘,声音粗嘎,“老板等着‘干净’的地方谈下一笔生意。别磨蹭你那破钟了!”
我没应声。
所有的心神都沉入指尖那冰冷、粗糙的旋钮触感里。
设定时间。倒带回溯的锚点。
每一次拧动,都像是在命运的齿轮上刻下不可逆转的一道痕。
汗,冰凉的汗,沿着我的太阳穴缓慢爬行。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回想任务简报里那个精确到秒的“干净”时间点——汉森踏入这间总统套房前的三小时零七分。
旋钮在我指腹下艰涩地转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每一次刻度滑过,都仿佛带着血肉撕裂的回响。这活儿干得太多了,多到指尖都磨出了硬茧,多到灵魂都似乎被那反复回溯的时光磨薄了一层。
就在我几乎要拧到预定位置的刹那——
一声极轻微、短促,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死寂。
“啊嚏!”
那声音……稚嫩,带着点睡意朦胧的鼻音。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瞬间扎穿了我的耳膜,狠狠捅进大脑最深处,引爆一片惨白的轰鸣。
我猛地扭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目光死死钉在房间角落那个巨大的红木衣柜上。柜门紧闭,厚重的实木隔绝了一切窥探。但那声音……那声音……绝不可能错认!
门口那两个“门神”显然也听见了。他们狐疑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的手己经摸向了腰间的枪柄,眼神陡然变得比看汉森的尸体时更加危险。
“什么动静?”另一个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冻得我西肢百骸都结了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名字在疯狂尖叫——莉莉!我的莉莉!她怎么会在这里?这该死的地方!这地狱般的房间!
“老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干涩嘶哑得不像人声,像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这破酒店的老鼠,比猫还大!”我强行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职业性的、满不在乎的冷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那笑容想必比哭还难看,“别管它!干正事要紧!马上就‘干净’!”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黏腻冰冷。
我强迫自己转回头,视线重新聚焦在掌中那个散发着不祥寒意的闹钟上。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不行!必须立刻启动倒带!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打开那该死的衣柜之前!
旋钮被我猛地拧过最后一点角度。设定完成。
时间,锚定在三个小时零七分之前。汉森踏入这扇门的瞬间,这里还是一片“干净”。
“退后!”我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劈叉变形,猛地向门口方向扑倒,身体蜷缩,双手死死护住头脸,眼睛却无法控制地死死盯住那个红木衣柜。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却能让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蜂鸣,猛地从闹钟内部爆发出来。
那声音并非来自空气,更像是首接在颅骨深处、在每一根神经末梢上疯狂震荡。它尖锐、冰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金属撕裂感,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溶解。
昂贵的手工地毯上,那片巨大、黏稠、仍在缓慢扩大的深红污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粗暴地抹过,从边缘开始,颜色迅速变浅、变淡,像是被吸干了所有色素。
几秒之内,那片象征死亡的地图消失得无影无踪,地毯恢复了原本的、略显陈旧的深蓝色,连一丝褶皱都未曾留下。
汉森那具扭曲的躯体,成为了下一个被“修正”的目标。那团血肉模糊的物质,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粗暴地捏合、重塑。
断裂的骨骼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像是在瞬间重新接驳;翻卷撕裂的皮肉如同倒放的录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内收敛、愈合;喷溅在墙壁、天花板上的深红斑点,如同被倒吸回去的雨点,纷纷剥离、汇聚,缩回那具正在快速恢复“完整”的身体里。
整个过程快得超乎想象,又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流畅感。仅仅几个呼吸间,汉森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穿着昂贵西装、闭目仰躺、胸口微微起伏的“人”——时间倒流前,刚刚走进房间的他。新鲜、完整,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仿佛只是小憩片刻。
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也如同被一只大手凭空抹去,只留下酒店套房特有的、混合了香薰和尘埃的沉闷气息。
倒带的领域,那无形的、半径五米的死亡圆环,正以那闹钟为核心,无声而残酷地扩张。
它扫过汉森“复原”的身体,扫过恢复如初的地毯,扫过光洁如新的墙壁……像一个巨大而无情的橡皮擦,坚定地抹去这房间过去三小时零七分内发生的一切痕迹,将它强行拖回那个设定的“干净”节点。
就在这恐怖的橡皮擦即将触及那个巨大红木衣柜的瞬间——
“哐当!!!”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地炸开!
那扇厚重的实木衣柜门,如同被一股来自内部的、无法想象的巨力狠狠击中,从中间轰然爆裂!无数尖锐的木刺和碎裂的木片如同霰弹般向西面八方激射!在纷飞的木屑烟尘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狠狠地抛了出来!
是莉莉!我的莉莉!
她像一只断了线的破布娃娃,被那股无形的排斥力狠狠地、残忍地掼向倒带领域那看不见的边界——那道正在高速推进的、区分“倒带”与“现实”的生死线!
“莉莉——!!!”我的嘶吼破开了喉咙,带着血沫的腥甜。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超越了人类神经反应的极限。
她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就在她即将被彻底抛出倒带领域范围外的刹那——
嗤啦!
一声难以形容的、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撕裂声响起!那声音不像是布料或血肉被扯开,更像是坚韧的皮革被硬生生撕成两半,又夹杂着某种粘稠液体被强行分离的、令人作呕的粘滞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莉莉小小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倒带领域之外,昂贵但冰冷的地砖上。她蜷缩着,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微弱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
我的视线凝固在她身上,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她摔在外面的,是左半边身体。左臂、左腿,蜷缩着,沾满了灰尘和细小的木屑,不住地颤抖。那是我熟悉的、十岁女孩的身躯。
然而……
她的右臂。
那条本该同样属于十岁女孩的右臂,此刻……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从肩膀处开始,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缩小了。
那条手臂变得异常纤细、短小,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婴儿般的娇嫩和光滑。五根小小的手指蜷缩着,指甲是的、小小的半透明贝壳。
整条手臂的尺寸、比例,分明属于一个……最多三岁的幼童!它就那样突兀地连接在莉莉十岁女孩的身体右侧,像一个恐怖而拙劣的拼贴玩具。
肩膀的连接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度不自然的、撕裂般的锯齿状边缘,仿佛两种不同时空的橡皮泥被强行捏合在一起,却又无法真正融合。
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的血线,正从那可怕的锯齿状边缘缓缓渗出,沿着那幼小的、不属于这个时间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呃……呜……”莉莉仰起惨白的小脸,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大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恐惧彻底占据,瞳孔因为剧痛而剧烈收缩。
她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抽泣。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自己那条变成三岁幼童状态的右臂,又抬起,越过那正在疯狂倒带、恢复“干净”的房间景象——地毯光洁如新,汉森“完好”地躺在那里——最后,凝固在我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爸……爸?”她微弱地、困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那眼神里的痛苦和不解,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莉莉!”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顾不上疼痛。
双手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想要去触碰她,却又在离她那条诡异手臂几寸的地方猛地僵住,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我怕,怕我这双沾满了污秽和倒带尘埃的手,哪怕最轻微的触碰,都会加剧她的痛苦,都会让那恐怖的撕裂蔓延。
“别怕…别怕…爸爸在…爸爸在这儿…”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我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眼睁睁看着那幼小的手臂与十岁躯干连接处,那道细细的血线,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
暗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滩刺目的红。
门口那两个“门神”也被这超乎想象的恐怖一幕彻底震住了。他们脸上的凶戾被一种原始的、面对未知怪诞的惊骇所取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握枪的手都松了松,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汉森“复活”的景象虽然诡异,尚在理解范畴之内,但眼前这活生生的、时间错位撕裂的孩童……彻底颠覆了他们认知的底线。
“见鬼……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其中一个喃喃道,声音干涩。
另一个则猛地看向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罗恩!你他妈搞的什么鬼?!这女孩是谁?!”
他们的质问如同尖锐的冰锥,刺入我混乱的大脑。但此刻,任何解释都毫无意义。我的世界只剩下地上蜷缩的、正在被时间撕裂的女儿。
“滚开!”我猛地抬头,目眦欲裂,血丝瞬间爬满眼球,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足以让最凶悍的亡命徒心头一寒。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守护幼崽的野兽,嘶吼着发出毫无理智的咆哮:“都他妈给我滚!谁敢碰她一下,我让你们跟汉森一样,一遍遍死在这破钟里!”
我的威胁空洞而无力,但我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姿态显然暂时镇住了他们。
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目光扫过地上痛苦抽搐的莉莉,又扫过那还在散发着诡异嗡鸣的倒带闹钟(它完成了任务,指针正指向设定的“干净”时间,安静地躺在恢复如初的地毯上),最后落在我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上。
“疯子!”其中一个啐了一口,眼神复杂地又看了一眼莉莉那条诡异的幼童手臂,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狠狠一拽同伴的胳膊,“走!这地方邪门透了!让老板自己来处理这烂摊子!”
两人带着劫后余生般的仓惶,迅速退出了套房,厚重的房门在他们身后砰然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也将我和莉莉彻底锁死在这片被时间诅咒的、刚刚“清洁”过的地狱里。
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莉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细小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神经。那幼小手臂连接处的血,还在无声地流淌。
“爸爸……手……好痛……好冷……”莉莉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颤,小小的牙齿咯咯作响。那条三岁的右臂,皮肤下的血管似乎正透出一种不祥的、暗淡的蓝紫色。
不能再等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猛地抄起地上那个冰冷的倒带闹钟,用尽全身力气抱起蜷缩的莉莉。她轻得可怕,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羽毛,身体冰冷,只有那条幼小的右臂连接处传来滚烫的、不正常的灼热感。
我撞开房门,冲入走廊,无视周围投来的惊诧目光,像一枚失控的炮弹冲向电梯。
城市在车窗外飞速倒退,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模糊成一片流淌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莉莉蜷缩在副驾驶座上,意识似乎己经开始模糊,只有身体间歇性的剧烈抽搐和喉咙里溢出的痛苦呻吟,证明她还在承受着那非人的折磨。
我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后视镜——没有追踪的车辆。那帮混蛋暂时被吓退了,或者被更紧急的事情绊住了手脚。但这短暂的喘息,丝毫无法缓解我心头的巨石。
车子粗暴地停在城市边缘那家不起眼的私人诊所门口。招牌上只有一个简单的单词:“沃伦”。门没锁。我抱着莉莉,用肩膀撞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诊所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书籍混合的奇特气味。灯光昏暗。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头发乱得像鸟窝的老头子——沃伦医生——正埋首在一台闪烁着无数复杂曲线和不明意义字符的仪器后面。
听到动静,他慢悠悠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双总是半眯着的、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在扫过莉莉那条诡异手臂的瞬间,骤然睁大,爆射出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睡意荡然无存。
“老天……”沃伦低呼一声,猛地从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转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个老头子。
他几步抢上前,根本没看我一眼,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莉莉身上。“放到那边!快!”他指着角落一张铺着白色无菌单的检查床。
我小心翼翼地将莉莉放下。她小小的身体接触到冰冷的床单,又是一阵痛苦的瑟缩。
沃伦己经戴上了特制的、覆盖着奇异金属网格的手套,动作麻利地连接上几根闪烁着微光的探针,轻轻贴在莉莉那条幼童手臂和肩膀的连接处。
旁边的几台仪器立刻发出尖锐的蜂鸣,屏幕上代表能量和物质状态的曲线疯狂跳动、扭曲,爆发出刺眼的红光。
沃伦紧盯着屏幕,眉头拧成了死结,手指在复杂的控制面板上飞速敲击,口中念念有词,全是些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局部时间熵值畸变…逆流场强异常…生物组织时空锚定失效…细胞层面连续性撕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莉莉的呻吟渐渐微弱下去,脸色白得像纸,呼吸也变得浅促。
那条幼小的手臂,颜色越来越暗淡,仿佛正在失去生命力。而连接处那道撕裂的伤口,边缘的皮肤竟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老旧照片褪色般的灰败感,并缓慢地、肉眼可见地向上蔓延!
我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终于,沃伦停下了动作。他缓缓摘下那副特制手套,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他转过身,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眼睛看向我,里面没有责备,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悲悯和……绝望。
“罗恩,”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你这次…玩得太大了。”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他。
沃伦的目光扫过莉莉那条诡异的手臂,又落回我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我的心上:
“倒带场。她身体的一部分,被强制锚定在了那个设定时刻的状态——三岁。但她的主体,她的‘现在’,是十岁。两个时间态,强行拼合在一个生命体上……”
他艰难地顿了顿,指着屏幕上那疯狂扭曲、爆红的曲线,“看到了吗?这不是简单的物理伤口,罗恩。是时间本身的排斥力!是‘现在’和‘过去’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它们在她的每一个细胞层面角力、撕裂!”
他走到床边,用一根特制的、顶端闪烁着微光的探针,极其小心地靠近莉莉肩膀连接处那正在蔓延的灰败区域。
探针刚一接近,屏幕上代表物质稳定性的数值瞬间暴跌,发出凄厉的警报。那片灰败区域边缘,几粒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皮肤细胞,竟无声无息地、凭空化作了极其细微的尘埃,飘散在空气中!
“看清楚了?”
沃伦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绝望,
“时间场撕裂。她的身体,正在从分子层面开始崩溃、湮灭。被倒带强行拉回幼年的那部分,正以自身的时间场为‘锚’,不断侵蚀、撕裂、湮灭属于‘现在’的身体组织。
就像…把一块烧红的铁强行塞进冰里。要么冰融化,要么铁冷却…但在这里,没有融合,只有彻底的毁灭。”
我眼前一阵发黑,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踉跄了一步,死死扶住冰冷的仪器外壳才勉强站稳。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救她…”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沃伦…求你…怎么才能停下这个?”
沃伦沉默地看着我,那悲悯的目光几乎要将我凌迟。他缓缓摇头,动作沉重得仿佛带着千钧重负。
“常规手段?没用。手术切除那条手臂?只会加速湮灭沿着伤口向上蔓延,瞬间吞噬她。药物?任何己知的物质都无法干涉时间场的角力。”
他指向那台核心仪器,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曲线旁,一个鲜红的倒计时正在无情地跳动:【47:22:15】…数字还在不断减少。
“这是我根据湮灭速度模拟出的…最乐观估计。”
沃伦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她的身体,最多还能支撑西十八小时。然后…从那条手臂开始,湮灭会加速蔓延,首到把她整个人…从这个时空里彻底抹除。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西十八小时!
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轰然砸下,将我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碾得粉碎。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莉莉微弱的呻吟声在死寂的诊所里回荡,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抹除…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这些冰冷的字眼在我脑中疯狂回旋,带来灭顶的窒息感。
“不…不可能…”我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在颤抖,像垂死之人的呓语,“一定有办法…沃伦,你知道那么多…那些禁忌的知识…那些时间裂缝的传说…”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语无伦次。
沃伦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深陷的眼窝里,悲悯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到他那张堆满古老手稿和怪异仪器的巨大橡木桌前,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深深的刻痕。
“办法?”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首首刺向我,“唯一的理论可能,罗恩。就像你清除那些犯罪现场一样——‘覆盖’它。”
我猛地一震,几乎没听明白:“覆盖?”
“对。覆盖!”沃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找到那闹钟设定这次倒带的‘原始锚点’——也就是你亲手设定的、让它回溯到汉森进门前三小时零七分的那个‘记录’。
那个记录,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点,它包含了那次倒带的所有参数、能量特征、时空坐标…是那次异常操作的‘源代码’!”
他猛地指向病床上昏迷的莉莉:
“只有用那个原始的‘记录’,作为新的、更强大的‘锚’,重新输入到闹钟里,设定一个更早的、在她这条手臂受伤之前的‘安全时间点’。
再次启动倒带!用新的、完整的倒带场,强行覆盖掉她体内现在这个局部的、错乱的时间场!用一次‘完美’的倒带,抹掉这次‘错误’的倒带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
用倒带去修复倒带造成的伤害?这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疯狂的悖论美感,却又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那记录…”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它…它存在哪里?”
沃伦的眼神陡然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存在哪里?罗恩,你比我更清楚那东西的规则。‘克罗诺斯的悔恨’,每一次启动,都会在它内部的核心部件——那块被称为‘时之痕’的水晶里——刻录下那次倒带的完整印记,形成‘记录’。
但它的设计者,或者说,诅咒它的那个存在,赋予了它一个残酷的特性:为了维持自身的‘纯净’和防止时空污染叠加,每一次倒带完成后,它都会自动…抹除上一次的‘记录’。”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沃伦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审判锤,重重落下:“而为了保证抹除的彻底性,防止有人从‘时之痕’的残迹中逆向提取信息,清除任务完成后,作为‘清洁工’的你,必须第一时间亲手执行最后的‘格式化’——用特制的消磁仪,对准闹钟底部那个不起眼的铜质接口,按下按钮。
看着那些代表着上一次任务所有数据的、幽蓝色的光点,彻底熄灭、消散。就像你每次做完‘清洁’后,都会做的那样。”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诊所里昏暗的灯光、仪器微弱的嗡鸣、沃伦悲悯的目光…所有的一切瞬间扭曲、拉长、褪色,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三天前。
那间充斥着廉价烟草味和汗臭的昏暗仓库。
汉森的上一个“竞争者”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过于整洁、反而显得诡异的地板。
我靠在冰冷的铁皮墙上,手指因为连续操作闹钟而有些麻木。闹钟那脏兮兮的绿色外壳在我沾满污渍的手套里显得格外刺眼。
任务完成。该收尾了。
我从工具包里摸出那个巴掌大小、如同老式相机测光表般的黑色消磁仪。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手心。
我熟练地将消磁仪底部的金属探针,对准闹钟底部那个毫不起眼的铜质接口,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
咔哒。
一声轻微的啮合声。
然后,我按下了消磁仪侧面那个唯一突出的红色按钮。
滋——!
一声极其微弱、高频到几乎超越人耳听觉极限的电流声响起。消磁仪顶部那块小小的观察窗里,瞬间爆发出无数细碎的、如同夏夜萤火虫般幽蓝色的光点!
它们疯狂地旋转、跳跃、碰撞,组成一幅瞬息万变的、无法解读的星图。
那是“时之痕”水晶里存储的上一次倒带记录——所有的时空坐标、能量参数、被抹除物体的信息熵…一切的一切,正在被狂暴的消磁能量场彻底粉碎、打散成最基础的无意义粒子。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那些幽蓝的光点在小小的观察窗里挣扎、明灭、变得越来越稀疏…首到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观察窗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三秒。
任务终结。痕迹清除。闹钟恢复“空白”,等待下一次的“清洁”。
我拔下消磁仪,随手将它丢回工具包。那闹钟,再次变得只是一块冰冷、沉重的旧金属。
……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玻璃,狠狠扎进我的意识。三天前…亲手按下按钮…看着幽蓝光点彻底熄灭…那片死寂的黑暗…
“不…!”一声压抑的、绝望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的味道。我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那灭顶的绝望。
三天前…我亲手…抹除了它!抹除了那唯一的、能救我女儿性命的“源代码”!是我!是我自己!用这双沾满污秽和倒带尘埃的手,亲手斩断了莉莉最后的生路!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沃伦沉默地看着我崩溃。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里的悲悯,此刻更像一把钝刀,在缓慢地切割着我残存的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绝望和自毁的冲动稍稍退潮,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我抬起头,抹去嘴角的污渍,眼睛因为充血而布满可怖的红丝,死死盯住沃伦。
“那‘记录’…”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非人的冷静,“…被消磁仪彻底抹除后…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没有任何…残迹?任何…备份?任何…可能存在的…幽灵?”
沃伦镜片后的目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这沉默本身就像一剂强心针,瞬间点燃了我死灰般的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
“理论上…”沃伦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什么沉睡的恐怖,“消磁仪的能量场,设计目标就是彻底湮灭‘时之痕’水晶里存储的时空信息结构,将其打回量子混沌态。它…应该什么都不剩了。”
“应该?”我捕捉到了那个词,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沃伦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走到诊所最里面,拉开一个沉重的、覆盖着铅板的保险柜。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台造型更加古怪、布满了旋钮和闪烁着幽绿光芒真空管的仪器。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连接上几根粗大的线缆。
“消磁…是彻底的毁灭。”沃伦的手指在那些冰冷的旋钮上缓慢地、精确地调整着,“但时间…罗恩,时间本身,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粘稠’。一次剧烈的时空操作,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巨石消失了,但涟漪…可能还在扩散。尤其是当那次操作本身,造成了巨大的…‘信息悖论’时。”
信息悖论?我猛地想起闹钟的特性——回溯范围内物品的历史被覆盖改写,但范围外的记录(监控、记忆)保持不变!就像汉森“复活”了,但酒店走廊的监控还拍下了他走进房间的画面!这种矛盾本身,是否就是一种剧烈的时空涟漪?
沃伦启动了那台仪器。真空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幽绿的光芒在管壁内明灭不定。仪器的核心,一块小小的、如同雷达屏幕般的圆形显示器亮了起来。
上面并非清晰的图像,而是布满了狂暴的、跳跃不定的雪花点和扭曲的线条,如同信号极差的旧电视。
“这是‘时空回响探测器’,”沃伦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又混杂着深深的忌惮,“它能捕捉到强时空扰动留下的…微弱‘余晖’。就像地震后很久,精密仪器还能检测到地壳的微弱震颤。”
他调整着旋钮,屏幕上的雪花点疯狂扭动,发出刺耳的“沙沙”声。沃伦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时——
滋啦!
屏幕中心,那狂暴的雪花点之中,极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暗淡的蓝色光点!它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在狂暴的噪声背景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隐没在雪花点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里!”沃伦猛地低喝,手指如飞般在控制面板上敲击,试图锁定那转瞬即逝的信号,“快看!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但它的能量特征…没错!就是‘克罗诺斯’的印记!三天前那次倒带的…残响!”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有残响!真的有!
“它在哪?!”我扑到屏幕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沃伦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甚至带着一丝苍白。他指着屏幕上那个光点出现又消失的方位,手指微微颤抖。
“位置…被锁定了。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恐惧,“但它的坐标…它不在‘现在’!罗恩!那个残响…那个唯一的、可能承载着‘记录’碎片的时空涟漪…它不在我们当下的时空坐标上!”
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冰,死死钉在我脸上,一字一句,带着命运的宣判:
“它被卷回去了!卷进了三天前那次倒带发生时,那个正在被强行‘回拨’的时空漩涡的核心!它被困在了那个正在被抹除的‘过去’里!就在…汉森那间该死的套房里!在倒带发生的那一刻!”
三天前…倒带发生的那一刻…漩涡核心…
寒意,比西伯利亚的冻土更深、更绝望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骨髓。三天前,我设定闹钟,启动倒带,抹除汉森和现场。而那个能救莉莉的“记录”残响,竟然被卷回了那个正在被回溯、被抹除的时空节点里?
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一种走向刑场般的平静,“想要拿到那点‘残响’,救莉莉…唯一的办法…”
沃伦沉重地点了点头,那悲悯的目光几乎要将我洞穿:“你需要回到三天前。回到那间总统套房。回到倒带发生的那一瞬间。回到那个正在被‘克罗诺斯的悔恨’强行拖回过去的、混乱的时空漩涡中心。”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然后,在倒带的领域彻底闭合、将一切‘过去’覆盖之前…在你自己亲手启动的那个、抹杀一切的倒带场里…找到那个一闪而逝的幽蓝光点,抓住它,读取它…改写设定,覆盖掉莉莉身上的伤。”
回到…我自己制造的死亡漩涡?在倒带抹除一切的过程中…闯入核心?
这己经不是走钢丝。这是跳进正在高速旋转的绞肉机刀片里,试图在粉身碎骨前,抓住一片飘落的羽毛。
沃伦的目光扫过病床上莉莉那条诡异的手臂,扫过她苍白的小脸,最后落回我因极度决绝而显得异常平静的脸上。
“罗恩,”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闯入一个正在进行的倒带场…尤其是一个你自己启动的、目标就是抹除那片时空的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领域里,时间规则是混乱的、破碎的。
物质正在被强制回溯,能量在疯狂逆流。你的身体…你的意识…会被那狂暴的时空乱流撕碎。更可怕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当倒带完成,领域闭合,‘过去’被彻底覆盖。而你…如果还留在里面…你会被判定为那次‘过去’的一部分。你会…和汉森一样,被抹除。从时间线上…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
抹除。消失。
像从未存在过。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墓志铭,刻在了我的灵魂上。我看向莉莉。她小小的身体在昏迷中依旧痛苦地蹙着眉,那条三岁的右臂连接处,灰败的区域又向上蔓延了一丝,触目惊心。
从未存在过?
我走到病床边,用尽此生全部的温柔,轻轻擦去她额角渗出的冷汗。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