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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裹着枯叶掠过青石板路，言初挑着两筐山货走在县城集市上。竹扁担压在肩头的痛感早己麻木，他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避开迎面走来的人群。褪色的粗布褂子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的裤脚还沾着今早采蘑菇时的泥点。
街角的布告栏前围了一圈人，言初放慢脚步，听见几个年轻人激烈的争论声。他踮起脚望去，泛黄的纸张上印着"抗日救国"的标语，墨迹在秋风中微微卷起边角。突然，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让他呼吸一滞——那人穿着藏青色学生装，领口别着枚铜质徽章，正挥动着手臂大声说着什么。
"国家危亡之际，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清亮的嗓音穿透嘈杂，言初感觉心脏猛地抽紧。那声音，那手势，还有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都和记忆里的少年重叠。他攥紧扁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挪不开脚步。
人群散去时，言初看见那人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传单。阳光斜照在他侧脸，鼻梁高挺，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却依旧是记忆中那个会偷偷把课本塞给他的少年。言初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卡着片枯叶，发不出声音。
"言初？"苏泽首起身，手中的传单簌簌作响。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大，"真的是你！"
言初往后退了半步，竹筐撞在身后的石墩上，发出闷响。他低头盯着苏泽锃亮的皮鞋，又看看自己沾满泥的草鞋，喉咙滚动了两下："苏、苏少爷。"
"别这么叫我。"苏泽快步上前，抓住言初的胳膊，"我现在是进步学生，早就不兴这套了。"他的掌心温热，透过粗布传来的温度让言初有些恍惚。记忆里，也是这样的手，在寒冬把烤红薯塞给他，在学堂偷偷教他认字。
言初抽回手臂，低头整理筐里的山货："少爷...不，苏先生怎么在这儿？"
"我在组织读书会，宣传抗日思想。"苏泽扬了扬手中的传单，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言初，你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不能再困在这小山沟里..."
"我走不了。"言初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家里离不开人，念秋还要上学。"提到妹妹，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油纸包，里面是这趟卖山货赚的钱。
苏泽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言初磨出血痕的肩膀上。那里的布料被扁担磨得薄如蝉翼，隐约能看见结痂的伤口。"你的手..."他伸手去抓言初的胳膊，却被躲开了。
"没事，干农活哪有不受伤的。"言初别开脸，盯着远处包子铺蒸腾的热气。记忆突然翻涌——那年他在苏家书房偷看书，被苏老爷发现打得遍体鳞伤，是苏泽哭着求父亲，又偷偷给他上药。那时的苏泽，眼睛也是这样红通通的。
"言初，你不该过这种日子。"苏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凭你的聪明，要是能去念书，说不定..."
"别说了！"言初猛地抬头，眼眶泛红，"我没你那样的命！苏少爷，你好好当你的进步学生，我...我就守着这几亩薄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风里。
苏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给言初："擦擦汗吧。"见言初不接，便轻轻放在竹筐上，"你妹妹成绩很好，上次我去学堂，先生还夸她作文写得好。"
提到妹妹，言初的眼神柔和了些："她喜欢看书，就是..."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苏泽手里，"帮我给念秋买些书，别让她知道是我给的。"
苏泽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纸包，鼻尖发酸："言初，你自己都..."
"拿着！"言初转身挑起竹筐，扁担的吱呀声掩盖了他颤抖的声音，"我走了，苏先生忙你的大事吧。"
"言初！"苏泽追了两步，又停下。他望着言初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中的油纸包还带着体温。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恍惚间，他又看见两个少年在雪地里追逐，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喊"苏少爷等等我"的男孩，眼里闪着比糖葫芦还亮的光。
言初拐进一条小巷，靠在斑驳的砖墙上大口喘气。冷风灌进喉咙，像把生锈的刀来回切割。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空荡荡的，仿佛连带着心跳都被掏走了。刚才苏泽说话时眼里的光，让他想起年少时偷偷看的《少年中国说》，那些热血沸腾的句子，此刻却像尖锐的刺，扎得他眼眶生疼。
"哥？"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言初抬头，看见念秋背着布书包站在巷口，辫梢的红头绳在风中晃荡。"你怎么在这儿？"念秋跑过来，目光落在他肩头的伤口上，"又受伤了？我给你带了膏药。"
言初揉了揉妹妹的头，把苦涩的情绪咽进肚里："傻丫头，哥没事。"他看着念秋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想起苏泽说的话，心里一阵抽痛。但他只是笑着从筐里掏出个烤红薯，"趁热吃，甜着呢。"
夕阳西下，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言初挑着空筐，听着念秋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趣事，脚步却愈发沉重。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但只要念秋能读书，能走出这小山沟，能看到苏泽说的那个广阔天地，所有的苦，都值了。
而在县城的另一头，苏泽打开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银元，还有张字条，上面是言初歪歪扭扭的字迹："替我照顾好念秋。"他攥着字条，望着天边的晚霞，心里默默发誓：总有一天，要让这个世界，容得下所有像言初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