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土墙上的粉笔字
暮春的风卷着槐花香钻进窗棂时,念秋正用树枝在泥墙上划“人”字。七个女娃蹲在草席上,鼻尖几乎要蹭到地面,最小的杏儿咬着衣角,眼睛却盯着念秋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先生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蓝布衫。
“先生,‘人’字为啥要两笔呀?”梳冲天辫的丫蛋扬起脸,鼻涕泡在阳光里闪着光。
念秋放下树枝,用袖口擦了擦墙上的浮灰:“因为人要互相扶持,你看这一撇一捺,缺了哪笔都站不稳。”她想起去年冬天在镇上私塾偷学,老秀才用戒尺敲着黑板说“天地人,三才者”,那时她冻裂的手指还攥着给弟弟换药的铜板。
“先生,我娘说女娃认字会克夫。”杏儿突然瘪起嘴,手里的草茎被捻得粉碎。
念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摸出藏在围裙里的半截粉笔——那是言初偷偷塞给她的,说“城里学堂都用这个”。粉笔在泥墙上划出雪白的痕迹,比树枝清晰百倍。“别听那些瞎话,”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我教你们认‘女’字,‘女’字下面加个‘子’就是‘好’,说明女娃和男娃一样好。”
院子里突然传来狗吠声,紧接着是锄头砸在门框上的巨响。念秋猛地站起身,看见刘族长领着十几个壮汉闯进来,手里的锄头扁担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张念秋!你好大的胆子!”刘族长的烟袋锅指着墙上的粉笔字,唾沫星子溅在丫蛋的额头上,“敢教女娃抛头露面认洋字,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女娃们吓得缩成一团,杏儿哇地哭出来。念秋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围裙下的手指攥得发白:“族长,女娃也是人,读书识字不犯法。”
“犯法?”刘族长冷笑一声,扬起锄头就往泥墙上砸,“在咱刘家屯,老祖宗的规矩就是王法!给我砸!把这破私塾砸个干净!”
二、篱笆外的脚步声
言初扛着锄头冲出院门时,裤腿还沾着田埂的泥。他听见念秋的喊声从隔壁院子传来,像根绳子拽着他的心脏。上个月念秋偷偷教他认字,用树枝在他掌心划“言”字,说“言为心声,要像禾苗一样首”,此刻她的声音却在发抖。
“住手!”言初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挡在念秋身前。刘族长的锄头停在半空中,烟袋锅差点戳到言初的鼻尖:“言家小子,这没你的事!”
“怎么没事?”言初的声音比平时粗了一倍,“念秋先生教我妹妹认字,关你们什么事?”他身后的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逸飞握着扁担冲出来,额角的青筋跳得像地里的蚯蚓:“就是!我娘说了,女娃读书是积德!”
刘族长气得胡子乱颤:“反了反了!你们两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倒好,联合起来跟我作对?”他回头冲壮汉们使眼色,“给我连他们一起打!”
锄头扁担瞬间举了起来。念秋看见言初的后背绷得像张弓,逸飞的扁担在手里抖得厉害。她想起言初偷偷给她送的稻种,想起逸飞娘塞给她的伤药,这两家人明明因为父辈的恩怨十年没说过话,此刻却为了护着她和女娃们站到了一起。
“等等!”念秋突然往前一步,挡在言初和逸飞中间,“要砸要打冲我来,别为难他们!”
“念秋你退后!”言初和逸飞同时喊道,声音撞在一起,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三、泥地上的对峙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西道倔强的篱笆。刘族长的锄头悬在言初头顶,却迟迟没落下——他看见言初眼里的狠劲,跟他爹当年护着言家祖坟时一个模样。逸飞的扁担己经擦到壮汉的胳膊,袖口露出他娘绣的平安符。
“言初,你可想清楚了,”刘族长的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你爹当年就是因为护着外姓人,才被赶出祠堂的。”
言初的手抖了一下,却把锄头握得更紧:“我爹做得对!念秋先生教我们识字,是给刘家屯积德!”他想起念秋教他写“仁”字时说的话,“二人为仁,就是要互相帮助。”
“对!”逸飞突然把扁担往地上一扔,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我偷偷抄的《女诫》,上面说‘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可念秋先生说,东汉的班昭自己就是女才子,凭啥不让我们学?”
刘族长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气得说不出话。念秋趁机把女娃们护到墙角,看见杏儿正用树枝在地上划“人”字,旁边跟着丫蛋的“女”字。阳光照在泥墙上的粉笔字上,“人”和“女”被锄头砸出了裂痕,却依然清晰。
“好,好得很!”刘族长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言初和逸飞,“你们两家要是再护着这个妖女,就别怪我把你们都赶出屯子!”
“赶出就赶出!”言初梗着脖子,“只要念秋先生还在,我们就跟她学!”
逸飞使劲点头,扁担在手里攥出了汗:“对!大不了我们自己开个新屯子!”
刘族长盯着他们看了半晌,突然把锄头往地上一扔,袖子一甩:“走!跟这帮不懂规矩的东西犯不上气!”壮汉们面面相觑,跟着他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声震得地上的土都在颤。
西、暮色里的草笛声
夕阳沉到西山后,言初才发现手心磨出了血泡。念秋拿出逸飞娘给的伤药,小心翼翼地给他敷上:“疼吗?”
“不疼。”言初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刚才她挡在前面的样子,像只护崽的母鸡。逸飞在旁边用扁担挑着破了洞的草席,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和言初的影子叠在一起。
“今天……谢谢你们。”念秋的声音很轻,“我以为……”
“以为我们还记着上辈的仇?”逸飞打断她,把草席搭在篱笆上,“我娘说了,过日子不能总看过去的脚印,得往前看。”
言初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玉米饼:“我娘烙的,让你垫垫肚子。”他想起早上娘把饼塞给他时说的话,“去帮念秋看着点,别让她受欺负。”
念秋接过饼,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杏儿凑过来,把刚摘的野槐花插在她头发上:“先生,你别哭,以后我们天天来上学。”
暮色渐浓时,言初吹响了草笛。笛声穿过破了洞的草席,飘向远处的稻田。逸飞跟着节奏拍手,女娃们用树枝在地上划着刚学的字。念秋看着言初和逸飞并排坐着的背影,忽然觉得,今天砸进来的不只是刘族长的锄头,还有横在两家人之间十年的隔阂。
“言初,逸飞,”她忽然开口,“明天我们把私塾搬到打谷场去吧,那里宽敞。”
“好!”两个少年同时回头,脸上带着同样的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把三道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个大写的“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扶持,在暮色里站成了屯子里最坚实的风景。
远处传来刘族长家的狗吠,却再也没人过来。念秋摸了摸头发上的野槐花,又看了看墙上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忽然觉得,就算明天刘族长再来砸一次,她也不怕了。因为她知道,有些东西,是锄头砸不断的,就像地里的禾苗,哪怕被踩倒了,也会在春天重新站起来,并且长得更首,更壮。
夜风渐凉时,言初把自己的褂子披在念秋肩上。逸飞则点起了火把,火光映着泥墙上的字,也映着女娃们亮晶晶的眼睛。念秋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明白,共同的敌人从来不是刘族长的锄头,而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而当人们愿意为了同一个信念站在一起时,就算是最坚固的围墙,也会有被推开的一天。
草笛声还在继续,比刚才更清亮了些。念秋拿起树枝,在被砸出裂痕的墙上重新划下“人”字,这一次,她划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这个字刻进屯子的土地里,刻进每个愿意抬头看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