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雾里的新讲台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覆着一层潮润的凉意。念秋攥着油纸伞柄,快步穿过垂花门,廊下的铜铃在穿堂风里叮咚轻响。西跨院的私塾堂前,早有几个扎羊角辫的孩童扒着门缝张望,见她身影出现,立刻像受惊的麻雀般缩回脑袋,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从门缝里漏出来:“就是她吗?娘说新来的先生是女的!”
念秋推开门时,三十六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好奇与疑惑在稚嫩的脸庞上交织。屋里弥漫着墨香与旧书本的霉味,二十张桐木课桌排得整整齐齐,墙上“忠孝仁义”的匾额被擦得发亮,却掩不住角落蛛网的痕迹。她将包袱放在讲台上,取出一叠毛边纸,指尖触到纸面粗糙的纹理时,心跳才渐渐平复——三个月前在北平街头看到私塾招聘告示时,她从未想过自己真能站在这里。
“先生好!”孩子们参差不齐的童声将她拉回现实。念秋抬眼,看见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言初正隔着窗棂向她挥手,竹拐杖轻轻点在窗台上,惊飞了两只停在檐角的麻雀。他今天换了件月白长衫,鬓角的碎发被晨露沾湿,看见她望过来,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咧嘴无声地笑——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他又来“偷听”了。
二、《三字经》里的新声
“人之初,性本善——”念秋执起朱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端正的楷体,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前排扎冲天辫的男孩立刻扯着嗓子跟读,却被念秋轻轻敲了敲桌角:“念书不是喊山,要像春雨落进池塘,声声都有回响。”她示范着放慢语速,尾音拖得绵长,孩子们竟真跟着调整了声调,教室里顿时漾起温软的读书声。
坐在第二排的女孩阿桃突然举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簪着朵野花:“先生,‘性本善’是说人天生就好吗?那为什么我哥总抢我的糖?”哄笑声顿时炸开,阿桃的脸涨得通红。念秋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替她理了理歪掉的发簪:“善是颗种子,要浇水才能长大。你哥若肯分糖,便是善芽发了苗。”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好奇的眼睛,“就像你们,若肯让女同学先玩毽子,也是善。”
窗外的言初听见这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看见念秋讲“苟不教,性乃迁”时,特意在“教”字上加重了语气,又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上面用小楷写着歪歪扭扭的句子。那是昨夜她在油灯下反复练习的讲义,“男耕女织”西个字被她用红笔圈了,旁边添上:“织锦可换粮,耕田亦需娘。”
突然,后院传来木桶倒地的声响,几个男孩趁机溜到窗边探头探脑。念秋却不生气,只合上书页笑道:“听说城外的桃花开了,谁能背出‘为人子,方少时’,下课便带你们去折枝插瓶。”孩子们顿时来了精神,连最调皮的阿牛都挺首了腰板。言初看着念秋在黑板上画桃花的侧影,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镀上金边,恍惚间竟觉得这方小小的私塾堂,比北平的高楼更像个温暖的巢。
三、石板缝里的新苗
午后的习字课,念秋在课桌间踱步,忽然听见低低的啜泣声。阿桃趴在桌上,墨汁染脏了半张毛边纸,旁边的砚台歪倒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小灾难。“手笨,总写不好‘女’字。”女孩抽噎着,指尖红肿——她娘说女子不该握笔,是念秋偷偷塞给她纸笔,许诺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
念秋执起她的手,笔尖在纸上游走:“看,这撇是春风拂柳,这横是小桥卧波。女子的‘女’,本就是天地间最柔美的姿态。”阿桃怔怔地看着,忽然指着窗外:“先生,言大哥在画你!”言初慌忙将画板藏到身后,耳尖却红透了。念秋佯作没看见,却在转身时瞥见画板边缘——那里有朵刚勾勒出轮廓的桃花,花瓣间隐约映着个执笔的身影。
放学时,阿桃突然拽住念秋的衣角,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半块揉得皱巴巴的桂花糕:“我娘说先生是‘不守本分’,可我觉得先生比讲‘三从西德’的老秀才好多了。”念秋的心猛地一揪,抬头看见言初正倚在月洞门边等她,竹拐杖轻轻点着地面,像是在丈量时光。
“今天讲了‘男女平等’?”回去的路上,言初忽然开口,鞋尖踢开一颗小石子。念秋点头,又叹气:“阿牛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他爹教的。”言初沉默片刻,忽然停步指着路边的石缝:“你看,草籽落进石头缝里,照样能生根。”念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几株嫩绿的新芽正顶开碎石,在夕阳里泛着微光。
西、月光下的新约
深夜的私塾堂静得能听见虫鸣,念秋坐在讲台前整理教案,忽听见窗纸轻响。言初隔着玻璃朝她比划,手里提着个食盒。推门时,一股甜香扑面而来——是温热的桂花酒酿,上面浮着几颗圆滚滚的元宵。“看你这几天瘦了。”言初把食盒放在桌上,竹拐杖不小心碰到了墙角的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念秋舀了勺酒酿,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今天有个孩子问,为什么书里的女英雄都要扮男装才能做事。”言初正往她碗里夹元宵的手顿了顿:“你怎么答?”“我说,”念秋抬眼,眸光在烛火下亮晶晶的,“就像这酒酿,甜在骨子里,何必要装成辣的?”言初忽然笑出声,元宵差点掉进碗里:“这比喻倒新奇。”
窗外的月亮渐渐升到中天,树影在窗纸上摇曳成诗。念秋翻出本破旧的《诗经》,指着“关关雎鸠”那页:“明天想给他们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窈窕’是说德行美好,不是单指容貌。”言初凑过来看,发丝不小心扫过她的额头,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猛地后退。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烛芯爆响的噼啪声,像极了心跳的节奏。
“念秋,”言初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其实你不用这么累,我……”“我知道。”念秋打断他,指尖着书页边缘的毛边,“可你看阿桃今天写字的样子,眼睛亮得像点了灯。”她抬起头,月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我小时候没机会读书,现在想让她们知道,女子的笔,也能写天地。”
言初看着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田间拾穗的模样——那时她弯腰的弧度,像极了石缝里倔强的草芽。他伸出手,想像白天那样替她理理碎发,却在中途停住,只将桌上散落的粉笔灰轻轻拂去。“夜深了,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竹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规律的声响,像是为这寂静的夜,谱了支温柔的曲子。
五、春芽里的新光
转眼过了春分,私塾堂前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念秋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过穿堂,听见教室里传来喧闹声。推开门时,只见阿牛正站在桌上,挥舞着树枝当令旗:“我是穆桂英,阿桃是花木兰,咱们去打敌人!”女孩们举着用野花编成的“令箭”,男孩们则把书包当成盾牌,教室里闹得像个小战场。
念秋刚想开口,却看见言初站在窗下,朝她悄悄摆手。他今天没拿拐杖,竟靠在墙边慢慢踱步,虽然步态还有些蹒跚,却比初来时稳了许多。“先生!”阿桃看见她,立刻举着朵蒲公英跑过来,“言大哥说,女子也能当将军!”念秋转头看向言初,他正低头咳嗽,耳根却又红了。
午后的阳光格外好,念秋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上“户外课”。她让大家用树枝在地上写字,阿桃写的“女”字歪歪扭扭,却比上次工整了许多。言初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手里拿着块木头慢慢打磨,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那个在孩子中间笑靥如花的身影。
“言大哥,你在做什么呀?”阿牛凑过去,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言初举起木头——那是个尚未完工的笔架,上面刻着朵含苞的桃花。“给你们先生的。”他低声说,指尖拂过粗糙的木纹,想起昨夜念秋说的话:“要是有个笔架,教案就不会总被风吹跑了。”
夕阳西下时,孩子们排着队回家,阿桃偷偷塞给念秋一片梧桐叶,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先生像太阳。”念秋捏着那片叶子,走到言初身边。他刚打磨完笔架的最后一道边,正往上面涂清漆。“手巧。”念秋看着那朵栩栩如生的桃花,鼻尖萦绕着清漆的淡香。言初抬头看她,夕阳在他眼中碎成金箔:“你教孩子们的‘平等’,我也在学。”
晚风拂过,老槐树的新叶沙沙作响。念秋将那片梧桐叶夹进教案,看见言初放在石桌上的笔架——桃花的花瓣间,似乎还凝着未干的清漆,像极了清晨的露珠。她忽然想起第一天来私塾时,言初在窗外比划的手势,原来从那时起,有些东西就像石板缝里的春芽,早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生根发芽。
夜深人静时,念秋在油灯下批改作业,新笔架稳稳地立在案头。阿桃的作业本里掉出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先生说女子能顶半边天,那我长大了要当卖糖糕的,给娘买个大房子。”念秋笑着摇头,抬眼看见窗外的月亮正圆,树影在窗纸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言初起夜。念秋想起白天他试着不用拐杖走路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也许石板缝里的春芽,终有一天会撑开巨石;也许这小小的私塾堂,真能种下不一样的春天。她吹熄油灯,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笔架的桃花上,那抹淡影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极了孩子们眼中,对明天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