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厢房的第一夜:蓝布门帘与搪瓷缸的热气
戌时三刻的梆子声敲过,言初家的喧闹终于渐渐平息。念秋坐在婚床上,看着蓝布门帘上绣的并蒂莲——针脚粗疏,花瓣歪扭,像极了言初给她缝补嫁衣时的手艺。窗外传来沈逸飞家断断续续的争吵声,顾家姑娘的哭嚎混着摔碗声,刺破山坳的寂静。
言初端着搪瓷缸进来时,缸口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夜里冷,”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指尖蹭到缸壁的水珠,“炕头我多烧了捆柴火。”念秋没回头,盯着帐幔上褪色的凤凰图案,那是言初娘年轻时绣的,凤凰的眼睛只剩半颗黑珠子,像谁掉落的泪。
搪瓷缸“叮”地碰了下床头柜,惊飞了停在窗棂上的夜蛾。念秋想起苏泽帐篷里的煤油灯,灯芯上总结着炭花,他说那是“黑夜的星子”。此刻言初站在她身后,身上带着灶膛的烟火气和淡淡的草药味,两种气息交织,形成一种陌生的、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感。
“你……”言初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念秋听见他搓手的声音,像秋收时搓谷穗般局促。她想起白天拜堂时,他扶住她的那只手,掌心温热,指腹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锄头磨出来的,和苏泽掌心攀岩留下的硬痂不同,带着土地的厚重感。
“我去西屋睡。”言初最终说,脚步声在青砖上顿了顿,“有事就喊我,隔墙听得见。”门帘被轻轻掀开,又放下,棉布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念秋这才转过身,看见床头柜上的搪瓷缸还在冒热气,水面映着灯芯跳动的光,像极了苏泽给她的方解石里,那道未愈合的裂痕。
她摸出藏在枕下的铜铃铛,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白天苏泽被拖走时,这铃铛掉在泥里,如今洗去污垢,仍能看见铃身刻着的细小花纹——那是苏泽说过的、他娘最喜欢的缠枝莲纹,和她嫁衣上的图案惊人地相似。
二、炕头的余温:粗布被褥与未拆的心事
梆子敲过亥时,隔壁的争吵声终于停了。念秋吹灭油灯,却睁着眼望着黑暗。炕头传来持续的温热,透过粗布褥子熨帖着她的背,像言初掌心残留的温度。她想起出嫁前母亲说的话:“言初是个实心人,知道疼人。”可这“疼人”的温度,却让她想起苏泽在山涧里递给她的那杯冷水,凉得透彻,却带着山野的清冽。
铜铃铛被她攥在手里,穗子扫过耳垂,痒得她心头发颤。她想起苏泽在槐树下说的“火车中午就开”,想起铁轨延伸向远方的画面,突然觉得这热炕头像个巨大的茧,把她牢牢裹住,连呼吸都带着柴火的焦味。
“吱呀”一声,隔壁传来开门声。念秋屏住呼吸,听见言初赤脚踩在青砖上的声音,轻轻走到她房门前。他似乎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炕头的温度都开始减退,才又悄无声息地走开。念秋松开攥着铃铛的手,掌心己满是冷汗,铜铃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后半夜起了风,窗纸被吹得“噗噗”响。念秋裹紧被子,却觉得那点炕头的余温远远不够。她想起苏泽帐篷里的军大衣,带着樟脑味和岩粉香,他曾在某个雾天把大衣披在她肩上,说:“山里的夜比城里冷。”那时大衣的温度,比这炕头更暖,因为裹着的是期待。
梆子敲过子时,言初又过来一次。这次他在门外放了个东西,离开时脚步比上次更轻。念秋等了很久,才摸黑下床,碰到门沿下一个温热的陶罐——里面装着热水,陶罐外壁还贴着张字条,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焐脚。”
她捧着陶罐回到床上,热水的温度透过粗陶传来,渐渐暖了冰凉的脚。可心里那片因苏泽离开而结成的冰,却丝毫未融。她把铜铃铛放在枕边,铃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像一只眼睛,默默注视着这桩由“靠谱”和“现实”堆砌的婚姻。
三、清晨的搪瓷缸:面汤的油花与欲言又止
卯时的鸡叫刚响过,念秋就听见灶房传来劈柴声。她摸出枕下的铜铃铛,穗子上还沾着昨夜的潮气。推门出去时,言初正往灶膛里添柴,看见她,慌忙站起身,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醒了?面汤马上好。”
灶台上摆着两只搪瓷缸,和昨晚那只一模一样,缸口印着褪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念秋想起苏泽皮箱里的搪瓷杯,杯身上画着火车图案,他说那是在县城旧货市场淘的,“等铁路修通了,就能坐着这杯子上的火车去北平”。
“加点猪油更香。”言初把一碗面汤递给她,汤面上漂着金黄的油花,卧着两个完整的荷包蛋。念秋接过杯子,热气熏得她眼眶发酸。她想起出嫁前最后一顿早饭,母亲给她煮了同样的面,却偷偷抹泪:“到了言初家,别再由着性子来。”
“昨天……”言初蹲回灶膛前,用火钳拨弄着柴火,“你哥托人捎话来,说……对不住你。”念秋握着搪瓷缸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汤水差点洒出来。沈逸飞的脸在热气中模糊,变成苏泽被按在泥地里的样子,变成清婉胸前被热茶烫出的红痕。
“他跟顾家姑娘……去县城了。”言初的声音被柴火声吞没了一半,“说是去盘布庄。”念秋没说话,低头喝着面汤,荷包蛋的蛋黄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她想起清婉昨夜在柴房说的“好人比心上人更实在”,可这“实在”此刻却像碗里的猪油,腻得让她反胃。
“炕头还暖吗?”言初突然转移话题,火钳夹着的木柴“啪”地裂开,爆出火星。念秋看着他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发现他鬓角竟有了几根白发,在晨光里格外刺眼。“暖。”她低声回答,声音轻得像叹息。言初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可那笑容没到眼底,只浮在嘴角,像贴上去的纸片。
吃完面汤,念秋把搪瓷缸放在水槽里,看见言初昨晚放在门沿下的陶罐,己经被洗干净,倒扣在窗台上。阳光照在陶罐上,映出她昨夜掉在里面的一根头发,像一根细细的线,把过去和现在,悄然连在一起。
西、陌生的丈夫:蓝布衫的补丁与铜铃的暗响
早饭过后,言初去地里干活,临走前把一串钥匙放在桌上:“东厢房的柜子,还有后院的菜窖,都能开。”钥匙串上挂着个磨得光滑的桃核,那是言初小时候刻的,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言初”二字。念秋拿起钥匙,桃核的温度和言初的掌心一样,带着人体的温热。
她独自在院里转了转,发现东厢房的窗台下种着几株月季,开着稀疏的粉色花,显然许久没人照料。想起昨晚言初说“炕头我烧过了”时的拘谨,念秋突然意识到,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其实和她一样,对这场婚姻充满了无措。
午后下起了小雨,念秋坐在窗前,拿出苏泽给的两半方解石。试着拼合时,裂纹依然清晰,像道无法弥合的伤口。铜铃铛被她放在窗台上,雨水打在铃身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像极了苏泽每次进山时,帆布包上铃铛的轻响。
言初披着蓑衣回来时,裤腿上沾满泥点。“雨下大了,”他把斗笠放在门廊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镇上买的糖糕,你尝尝。”油纸包里是两块热气腾腾的糖糕,撒着芝麻,甜香扑鼻。念秋接过糖糕,想起苏泽曾在县城给她买过同样的点心,那时他说:“等你去了北平,能吃到更甜的。”
“谢谢。”念秋咬了口糖糕,糖浆烫得她舌尖发麻。言初站在她面前,蓑衣滴下的水在青砖上积成小水洼。“我去换件衣服。”他说完,转身走进西屋,蓝色布衫的后心处,有块明显的补丁,针脚细密,是言初娘的手艺。
雨声渐渐变大,敲在瓦当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念秋看着言初放在桌上的蓑衣,突然想起苏泽的帆布包——同样沾满泥土,却带着探索未知的勇气。而眼前这个男人的蓑衣,只代表着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对这片土地的固守。
“你的手……”言初换了干衣服出来,看见念秋指尖的旧疤,“还疼吗?”那是缝嫁衣时扎破的,如今结了痂,却在阴雨天隐隐作痒。念秋摇摇头,把方解石收进抽屉,铜铃铛被她悄悄塞进袖兜,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五、雨夜的铜铃:炕头的温度与未眠的人
梆子敲过酉时,雨还没停。言初蹲在灶房炖药,浓郁的川芎味弥漫开来,和雨水的潮气混合,形成一种沉郁的气息。念秋坐在东厢房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手里无意识地着铜铃铛。
“药好了。”言初端着药碗进来,碗口飘着油花——他在药里加了点红糖,说是能去腥。念秋接过药碗,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微苦的甜。言初坐在床沿,看着她喝完药,才轻声说:“我娘说,女人家喝这个好。”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念秋想起母亲嫁她时的叮嘱。药碗放在床头柜上,余温渐渐散去。言初起身要走,念秋突然开口:“言初哥,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言初愣了一下,转过身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困惑:“离开?去哪?”
“去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念秋的声音越来越低,铜铃铛在袖兜里发出极轻的响。言初沉默了很久,久到药碗的热气完全消失,才缓缓说:“我爹走得早,娘身体不好,这地……没人种不行。”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念秋心里一沉。她想起苏泽描绘的北平,想起火车窗外掠过的风景,那些画面在雨声中渐渐模糊,被言初身上的烟火气取代。
“炕头我又烧了些柴火,”言初似乎察觉到她的失落,指了指炕尾,“今晚应该不会冷了。”他转身出去时,脚步比昨晚沉稳了些,蓝布衫的补丁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念秋吹灭油灯,躺在炕上,感受着炕头新添的温热。窗外的雨声渐渐变轻,变成舒缓的催眠曲。她把铜铃铛放在枕边,铃铛的冷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后半夜,言初又过来了一次。这次他没有停留,只是轻轻推开房门,确认她盖好了被子,就悄悄退了出去。念秋闭着眼,却清晰地听见他赤脚踩在青砖上的声音,和昨晚一样轻,一样小心翼翼。
炕头的温度持续传来,渐渐暖透了她冰凉的身体。但她知道,有些寒冷,来自心底最深处,不是炕头的余温就能驱散的。铜铃铛在枕边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谁在远方,隔着雨幕,轻轻叹了口气。
天快亮时,念秋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她看见一列火车从山坳里驶过,苏泽站在车厢门口向她挥手,言初则在田埂上向她微笑。而她自己,穿着红嫁衣,手里攥着半块方解石,站在铁轨中间,不知道该走向哪边。
醒来时,炕头的火己经熄了,只有铜铃铛还在枕边,带着夜露的冰凉,提醒她这不是梦,而是她必须面对的,陌生的丈夫,和陌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