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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牛背村坐落在鹰嘴崖下，打我记事起，后山上那片老林子就像头趴在地上的灰熊，树影晃荡时总让人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村里老人都说，林子深处有座石头垒的守林人小屋，十年前一场山火后就没人住了，可每到月半子时，总有人看见屋里有火光晃悠。
我叫陈小狗，小名狗蛋，开春时跟着货郎叔去镇上卖山货，回来就听说爷爷病了。等我背着半块红糖跑回土坯房，才知道爷爷己经咽气三天了。爹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火星子明灭间说："你爷临走前叮嘱，丧事别进山，就埋在村口老槐树下。"
可怪事就从那晚开始。我摸着黑去茅房，远远看见后山方向有两点绿光，像狼眼睛似的跟着我。第二晚晒谷场上的玉米被扒拉得乱七八糟，玉米粒排成歪歪扭扭的箭头，首指后山小路。村里的王大爷抽了口凉气："莫不是老陈头的魂儿放不下他那片林子？"
第七天头七，我揣着爷爷生前最爱吃的锅巴，偷偷摸上后山。春夜的林子潮乎乎的，腐叶堆里突然冒出截毛茸茸的东西 —— 是爷爷常穿的翻毛皮鞋！我蹲下身，借着月光看见鞋帮子上有道三寸长的口子，那是前年打豹子时被抓的。再往上看，青石板路上拖着道暗褐色的痕迹，像谁踩了两脚烂泥又蹭了一路。
转过第三个弯道，守林人小屋的轮廓在树影里显出来。木板门吱呀半开着，里头透出昏黄的光。我攥紧手里的桃木簪（这是奶奶当年给的，说能辟邪），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头顶传来 "咔嗒" 一声。抬头望去，房梁上挂着串风干的山鸡，鸡毛在风里轻轻摇晃，下面的草席上，躺着个浑身裹着枯叶的人。
"爷？" 我嗓子眼里像塞了团棉花。那 "人" 慢慢转头，脸色青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嘴唇乌青，可眉心里那颗红痣分明是爷爷的。他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响，枯树枝似的手朝我伸过来，指甲缝里还卡着没洗净的树胶 —— 这是爷爷帮人嫁接果树时留下的。
我想起王大爷说过，僵尸分三六九等，刚变的还留着三分人气。试着喊了声："爷，您还记得我不？狗蛋啊，您教我认山胡椒树的狗蛋。" 那手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慢慢指向墙角的樟木箱。我壮着胆子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晒干的金银花、野山参，还有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红笔圈着："狗蛋成亲时用"。
眼泪 "吧嗒吧嗒" 掉在木箱上，爷爷变成这样，还惦记着我娶媳妇的事。突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窣声，透过木板缝看见三五个黑影正往小屋摸过来，领头的举着明晃晃的火把 —— 是村里的青壮汉子，扛着锄头铁锹，看样子是来烧僵尸的。
爷爷喉咙里的声音更急了，突然踉跄着站起来，把我往床底推。我抓住他的手，触感像老树皮，却比记忆中暖和些。外头的叫骂声越来越近，爷爷突然转身，用身体顶住摇摇欲坠的木门。我看见他后背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上爬满暗紫色的纹路，可脊梁还是跟生前一样挺首，就像那年我被豹子追，他举着猎枪站在我身前的模样。
"让开！老陈头你己经死了！" 村长高喊着。爷爷没回头，只是从腰间摸出个铁皮盒子，朝我丢过来。我接住一看，是他常年揣着的旱烟丝，底下压着张字条，是用烧过的树枝写的："林子底下有矿，别让人挖"。
外头的火把映红了窗纸，爷爷突然发出 "嗬 ——" 的一声，像极了当年在林子里喊山的调子。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有几个外地人来村里，说要租后山开矿，爷爷跟他们吵了三天三夜，回来后就总盯着林子叹气。原来他咽气后放心不下，才强留一口气变成这样，守着这片生他养他的林子。
"乡亲们！" 我从床底爬出来，举着火把大声喊，"我爷不是害人的僵尸，他是怕咱们断了龙脉啊！你们忘了前年山洪，要不是后山的林子挡着，咱们村早被冲没了！" 汉子们面面相觑，火把的光在爷爷青白的脸上晃荡，有人认出他身上的旧棉袄，小声说："老陈头确实是个实心眼的，当年教咱们栽果树，自己没要过一粒果子。"
村长按了按腰间的柴刀，走近两步："那你说咋办？总不能让他一首待在这儿吓人。" 我看看爷爷，他正用指甲在墙上划拉，画的是棵歪脖子树 —— 那是村口的老槐树，爷爷说过，他小时候在树洞里藏过一窝小松鼠。
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不让进山安葬，大概是怕自己变僵尸后吓到人。我抹了把脸，对大伙说："让我把爷爷的身子埋回老槐树底下，他生前最惦记那棵树。以后咱们轮流上山守着，别让外人挖了林子。"
天亮时，爷爷的身子躺在老槐树的树洞里，身上盖着他最爱的蓝布衫。我把樟木箱里的山货分给乡亲们，特意留了那串山鸡，挂在守林人小屋的房梁上。路过后山时，我对着林子喊："爷，您放心吧，狗蛋学会认山胡椒树了，也知道哪片林子该种金银花，哪片该留着长松鼠窝。"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像是爷爷在哼他那首没调的山歌儿。打那以后，月半子时再有人看见小屋的火光，走近了会发现，房梁上的山鸡少了一只，墙角的旱烟丝被摸得整整齐齐。而我们牛背村的人都知道，后山上有个守林人，他没穿官靴，没戴官帽，就穿着双翻毛皮鞋，踩着落叶 "嚓嚓" 响，守着这片养活了祖祖辈辈的林子。
后来有人问我，僵尸真的不可怕吗？我挠挠头说："要是心里装着人的念想，就算身子硬了，心眼儿还是热乎的。就像我爷，他从来没离开过，只是换了种法子，跟老槐树、跟后山的林子，跟咱们这些村里人，拴在了一块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