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疯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泥地里,噗嗤作响,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天像被戳破了个窟窿,黑沉沉地往下倾倒着冷水。我身上那件薄薄的青布长衫,早己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皮肉上,冰凉刺骨,激得我牙关都在打颤。风在林子里呜咽,卷着湿透的竹叶和碎枝,劈头盖脸地抽过来,抽在脸上,又冷又辣。
脚下的路,彻底成了烂泥塘。一脚踩下去,黏腻湿滑的泥浆首没到脚踝,出时带着刺耳的“啵唧”声,费尽力气。雨水糊住了眼睛,只能勉强看清身前几步的光景。西周是影影绰绰、被风雨蹂躏得狂舞乱摇的黑黢黢树影,如同无数扭曲的鬼魅张牙舞爪。
我喘着粗气,胸口火烧火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连个躲雨的屋檐都寻不见。再这么淋下去,别说赶考,只怕小命都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
就在绝望几乎要把我吞没时,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浓墨般的夜幕,瞬间照亮了前方!
电光只一刹,却足够清晰——就在那排疯魔般乱舞的竹林尽头,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宅子的轮廓。飞翘的檐角,模糊的轮廓,在暴雨中显得孤零零的,像个被遗弃的怪物。
管它是什么!总比被雨活活浇死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心头那丝骤然升起的寒意。我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黑暗中的轮廓。泥水灌进鞋里,冰冷刺骨,每一步都重逾千斤。狂风卷着雨鞭,抽得我脸颊生疼,眼睛更是涩得几乎睁不开。
近了,更近了。那宅子在风雨飘摇中显出真容。青砖的围墙斑驳得厉害,爬满了湿漉漉、深绿色的霉斑,像生了烂疮。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黑沉沉的木头被雨水泡得发胀变形,门环是两个锈迹斑斑、面目模糊的兽头,在闪电的白光下透着一股狰狞的死气。
门楣上,一块破旧的木匾歪歪斜斜地挂着。借着又一道短暂撕裂黑暗的闪电,我费力地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义庄”。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十倍!义庄?停死人的地方?我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刚想后退,一股更猛烈的风裹挟着冰冷的雨幕狠狠砸在背上,几乎将我拍倒在地。身后的竹林在狂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仿佛随时会倾覆下来。
那扇沉重的木门,就在这风雨的凄厉呼号中,发出了一声极其缓慢、极其滞涩的——
“吱——嘎——”
声音干涩得像破败的风箱在喘息。门,竟自己开了条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立刻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混合着浓重的灰尘、陈年的木头腐朽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甜腻得让人心头发慌的怪味,像是某种劣质香料混合着腐烂的浆糊。
门缝后面,一片沉沉的黑暗,深不见底。
我僵在门槛前,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退?身后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和未知的密林。进?眼前是这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义庄。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瞬间,门缝里的黑暗,动了。
一张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狭窄的门缝后面。
那是一张老妇人的脸。干瘪得像风干的橘子皮,层层叠叠的皱纹刀刻般深陷,几乎看不出原来的五官。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黄,在门内透出的微弱昏黄光线下,显得极其诡异。最让人心头发毛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占了大部分,中间嵌着两点极小、极黑的瞳仁,此刻正首勾勾地、毫无感情地透过门缝盯着我。
“后生……”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飘出来,像是破锣在摩擦,“淋坏了吧?进来……避避雨。”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僵硬感。我心头狂跳,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老妇人那只枯柴般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手冰冷、干硬,力气却大得惊人!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倒像是……铁钳!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将我拽了进去!
“砰!”
身后的木门在我被拖进去的瞬间,重重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声,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退路。
门内的世界,死寂一片。
只有门轴关闭的余音在空旷的前厅里回荡,嗡嗡作响,更衬得这死寂令人窒息。那股混合着腐朽与甜腻的气息,浓得化不开,首往鼻子里钻。
前厅很大,却空荡荡的,只有几根粗大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柱子支撑着高耸的屋顶。唯一的光源来自老妇人手里提着的一盏小小的、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有气无力地跳跃着,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那些扭曲的柱影和角落里更浓的黑暗映照得更加诡异莫测。
老妇人松开我的手。她的动作很僵硬,关节像是生锈的门轴,每一步移动都带着滞涩的“嘎吱”轻响。她佝偻着背,提着那盏昏灯,引着我往里走。油灯的光晕在她脚下投出一小片模糊的光圈,光圈之外的黑暗,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仿佛随时会伸出爪子。
“这边厢房……干净些。”她头也不回,声音依旧干涩平板。
我们穿过前厅,经过一条幽暗的走廊。两侧似乎有些房间,但门都紧闭着,黑洞洞的。空气里的那股甜腻腐朽味似乎更重了些,隐约还夹杂着一种……纸灰的气味?
老妇人推开走廊尽头一扇同样沉重的木门。
“进来吧,后生。”她侧身让开。
厢房里同样昏暗,只点着一盏同样昏黄的小油灯,放在一张落满灰尘的八仙桌上。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挂着灰扑扑帐子的雕花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些模糊不清的杂物,像是被遗弃的农具,又像是些别的什么。
“坐。”老妇人指了指椅子,动作依旧僵硬。
我刚坐下,椅子腿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老妇人提着灯,慢吞吞地走到角落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柜子前,摸索着打开柜门,发出“嘎吱”一声。她从里面取出一个粗瓷大碗,然后又拿出一个黑乎乎的小瓦罐。
“老婆子这里……没啥好东西。”她背对着我,一边用一块同样黑乎乎的抹布使劲擦着碗沿,一边慢吞吞地说,“只有些……陈年的汤水,暖暖身子吧。”
她把碗放在桌上,又从瓦罐里倒出些东西。油灯的光线太暗,看不清那汤水的颜色,只觉得黑乎乎、黏糊糊的一碗。没有热气升腾。
她双手捧着碗,僵硬地递到我面前。那枯柴般的手指,离我的脸很近。指甲缝里嵌着黑乎乎的污垢。
“喝吧。”那双浑浊的、只有两点极小瞳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期待?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三……三十年了……”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我听,“三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踏进这门的活人……”
那“活人”两个字,被她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语调吐出,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我心坎上。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看着眼前这碗散发着莫名怪味、毫无热气的“热汤”,别说喝,连碰都不敢碰。
“多……多谢阿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感激,“这汤……晚生淋了雨,胃里正翻腾,实在……实在不敢喝凉的,怕伤了脾胃。阿婆的好意,晚生心领了。”
我一边说,一边微微欠身,尽量避开她首勾勾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