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刺眼、极其新鲜的一点猩红!
它像一颗刚刚凝结的、欲滴的暗红色露珠,正正地印在白色水衣那粗糙的棉布边缘上。那颜色鲜艳得近乎妖异,与周围素白的布料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它甚至……似乎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温热!
不是错觉!不是后台灯光的问题!
血!新鲜的、带着体温的血!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头皮炸开!我猛地抬头,惊恐的视线下意识地扫向刚刚褪下的那件青色戏服宽大的水袖内侧。
昏黄的灯光下,那片原本被我无数次确认过、空空如也的袖口衬里上……赫然多出了一道狭长的、蜿蜒的痕迹!
那痕迹的颜色,如同凝固的、深紫色的淤血。形状扭曲,边缘带着细微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拖拽过的毛糙感。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像一条丑陋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疤痕,烙印在原本洁净的绸缎衬里上。位置……正正对着我刚才手腕内侧沾染到那点新鲜血迹的地方!
“嘶——”
我倒抽一口凉气,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我的脖颈,让我无法呼吸。这血衣……它在“吃”血?不…不是吃!是它在登台之后,在灯光之下,把原本浸透的血“藏”了起来?然后……然后在我卸妆时,又将这诡异新鲜的、带着师兄怨气的血……“吐”了出来?!还沾到了我的身上!
“蝶衣…蝶衣哥?你…你怎么了?”小顺子被我骤然剧变的脸色和僵硬的姿态吓坏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惊恐地退后了一步。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触电般将那件沉重的血衣远远地甩开,像甩掉一条致命的毒蛇!
“哐啷”一声闷响,湿冷的青衣沉重地砸在泥泞的地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泥水。那袖口内侧那道深紫色的血痕,在昏黄的油灯下,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我。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肋骨。冰冷的汗水瞬间再次浸透了内衫。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件躺在地上的血衣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恶心和某种诡异宿命感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
它…它缠上我了。
这件浸透了师兄柳含烟生命和绝望的血衣,它像个活物,像个诅咒,彻底地缠上我了!
“烧…烧了它…”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疯狂地尖叫,“现在就烧了它!烧成灰!”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混乱的后台搜寻着陈金斗那肥胖的身影。他正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背对着这边,似乎在和一个管事的低声交代着什么,语气急促而不耐烦。
“班主!”我几乎是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形,连自己都感到陌生,“那件青衣!柳师兄那件!不能留了!邪性!太邪性了!您看看!您看看啊!”
我语无伦次,颤抖的手指指向地上那团湿冷的、如同蛰伏阴影般的戏服。
陈金斗猛地转过身,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阴沉无比。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地上那件血衣,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厌恶?是忌惮?还是……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心虚?那眼神快得像错觉,随即就被惯有的凶戾蛮横所覆盖。
“放屁!”他猛地一挥手,像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什么邪性不邪性?程蝶衣,我看你是被雨淋昏了头!唱了一场戏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那是班里的祖传行头!是吃饭的家伙!你师兄…那是他没福气!命薄!怨不得东西!”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像是在用吼声驱散某种他自己也不愿面对的东西:“给我收好了!洗干净!下次登台还得用!再敢胡咧咧,信不信老子抽你?!”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带着威胁地瞪着我,里面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独断专行。说完,他不再看我,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走一条丧家之犬:“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晦气!”
我僵在原地,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被抽走了。看着陈金斗那张在昏暗光影下显得格外狰狞的胖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凶光,再低头看看地上那件如同诅咒般静静躺着的血衣……
烧掉它?不可能了。陈金斗绝不会允许。这件沾着师兄性命、透着无尽邪气的青衣,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己经牢牢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恐惧,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一圈一圈,缓慢而坚定地,缠绕收紧。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循环中,被切割成一段段支离破碎的煎熬。
柳含烟死了。那个曾经光芒万丈、让整个戏班赖以糊口的台柱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倒在了后台冰冷的泥地上,带着满襟的鲜血和凝固的惊骇。班主陈金斗对外只含糊其辞地说柳师兄是急病暴毙,草草用一张破席卷了,连夜拖到城外的乱葬岗埋了。没有棺木,没有香烛纸钱,甚至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那晚冰冷的秋雨,成了他唯一的送葬曲。
戏班的人噤若寒蝉。恐惧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笼罩着每一个人。大家看向我的眼神,除了残留的惊恐,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同情,有畏惧,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排斥。仿佛我身上也沾染了柳含烟那件血衣的不祥气息。小顺子再也不敢靠近我,每次送水送饭都放下就跑,仿佛我是瘟疫。
而我,则被陈金斗强行推到了戏台中央。他不再叫我程蝶衣,只叫我“柳老板”,仿佛只要名字对了,我就能真正取代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
每一次登台,都是活生生的凌迟。
那件染血的青衣,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袖口内侧的血痕一次比一次多,一道比一道深,如同不断生长的、深紫色的藤蔓,蜿蜒缠绕在素白的衬里上,散发着陈腐的血腥味。而当我穿上它,踏入前台那片摇曳的汽灯光下时,那些狰狞的痕迹,又总会诡异地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僵硬的、不自然的洁净。
每一次唱罢卸妆,当那沉重冰冷的戏服离开身体的瞬间,手腕、脖颈,甚至偶尔是腰侧,总会留下一点或几点新鲜的、带着微弱温热的猩红血迹!如同恶鬼留下的烙印。
我试过抗拒。在又一次登台前,看着那件袖口衬里上又添了一道深紫色血痕的青衣,恐惧和恶心终于压垮了理智。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对着陈金斗嘶声喊道:“我不穿!死也不穿它了!班主!您行行好!这衣服真的…真的会要人命!”
陈金斗的反应是暴怒。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冲过来,蒲扇般的巴掌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掴在我脸上!
“啪!”
一声脆响,脸颊火辣辣地剧痛,耳朵嗡嗡作响,嘴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被打得一个趔趄,眼前发黑。
“反了你了?!”他双目赤红,唾沫横飞,肥胖的身躯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梁上,“不穿?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供你吃供你喝,让你顶替你师兄,是看得起你!没有这件行头,没有‘柳含烟’的名头,你程蝶衣算个屁!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告诉你!要么穿上它,给老子好好唱!要么…就跟你那短命的师兄一起,滚到乱葬岗作伴去!你自己选!”
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脸上火辣辣的痛楚,远不及心底那彻骨的寒意。我看着他扭曲的胖脸,看着地上那件如同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血衣,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我还能怎么选?
我颤抖着,缓缓弯下腰,伸出手,指尖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带着无法抑制的痉挛,再次抓起了那件冰冷沉重的、沾满师兄怨气的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