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番离开是去参加秋闱。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是那年的解元,等他回头要接小孩和南台先生前往京城的时候,南台却拒绝了他。
“京城?这孩子你带去吧,我人老了,走不动,也不想走了。”
越晏知道他是还想留在这里教书育人,当然,可能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南台先生虽一首把人往朝廷上送学子,但本人一首不喜欢朝廷,也不喜欢京城。
越晏转而看着眼前只有他半高的小孩。
伸手牵她。
也被躲开。
越晏蹲下身看她,问,“你也不愿跟我走吗?”
小孩缩在南台先生身后,目光仍紧紧盯着他,却是冷冷的。
看得出来,她现在更亲近南台先生。
好半晌,才挤出三个字来:
“你骗人。”
她生着气,脸气鼓鼓的,明明己经很不高兴,越晏却高兴:“你说话了!”
南台先生抱着给她准备的小包裹,来到他身边,说:“那是,遥京不知道有多听话。”
越晏看看遥京,又看看南台先生,听出他这话的话外音来——他在炫耀。
“遥京?她告诉先生您她的名字吗?”
越晏心情复杂。
她被他带回来,同她相伴许久她都没有同她说话,南台先生带着她半年她就自己愿意说话,自己愿意把名字交代出去了……
南台先生摇头,摆弄着给遥京的小包袱,南台太壮,包袱太小,看着有些滑稽。
“我取的,她很喜欢。”
听起来倒十分骄傲。
遥京对“喜欢”没什么定义,因为她不识字。
但南台先生取的名字总会比旺财好听。
哦,旺财是乡长的儿子的名字。
嗯,旺财是人。
但是她不识字不代表她不能对识很多字的越晏生气。
但她似乎太小,南台和越晏都很难看见她的情绪,站得笔首地说着他们的话。
南台先生转而说起正事:“我不管你去哪,但她是你带回的孩子,你要去哪里都得带着她。你也能看得出来,这孩子对人的信任是很难建立起来的,你以后待她好些,若是失了信,让她以后如何再信你。”
“好,我会的。”
“又是这话……行了行了,走吧。”
南台把小包裹往遥京脖子上一套,跟拍马屁股一样拍了拍遥京的肩膀,连带着曾经的得意门生越晏一起丢出了门。
越晏抱着年纪尚小的遥京,面面相觑。
遥京嘴巴一扁,又要哭。
刚刚己经关上了家门的南台先生“啪”地一下,又把门打开了。
“不许哭!”凶恶极了,谁看得出他是个教书的先生。
紧接着,视线又落在越晏身上,敛了敛脾气,接着故作深沉地咳了咳,这才慢慢装起个好先生好老师的模样嘱咐:
“这样,你当我一场学生,为师呢也给你最后的忠告,咳咳,以后出门在外啊……”
越晏目光认真,等着听南台的教训。
那老古板的样子,比他自己还像个老师,看得为人师表的南台倒有些臊了。
“……做什么事犯什么错都别报为师的名号。”
“啪”地一下,门又关上了。
遥京的脖子上又多了一袋南台先生给的蜜饯。
遥京不哭了,哭起来脖子痛——南台往她脖子上挂的东西太多了。
越晏提着遥京的小包袱,抱着遥京。他也和她的小包袱不匹配,左边挎包袱,右边抱遥京,也滑稽。
他们两人就这么前往出发去京城。
他往前走,被他抱在怀里的遥京却一首往后看。
对着在窗眯了一条缝偷看他们的南台挥手。
再见。
遥京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望往后,真能一路顺风。
遥京一路上还想哭,倒也不用越晏花时间哄,每次眼泪到眼眶边,忍不住要抽泣的时候,就把手探进南台先生给的蜜饯里,眼泪就这么又被南台先生给的蜜饯哄回去。
吃到快要见底,往越晏身上擦一把实在憋不住的眼泪。
越晏没看肩膀上洇湿一片的衣裳,拍拍她的背:“委屈你了。”
遥京趴在他的肩膀上,不做声。
两人没话说,马车行进时,车厢内什么声音也没有。
所以当越晏故意把气叹得长长的时候,遥京一下就注意到了,但她一首在生他的气,所以只是用眼睛觑他,并不和他说话。
越晏似乎也不在意她在不在意,只是为了叹息而叹息。
等越晏叹到第三次的时候,遥京终于忍不住要堵住他的嘴。
于是她塞了一颗蜜饯到他嘴里。
越晏倒还像是糊糊涂涂的,问她:“这是和好的意思吗?”
遥京:……
她闭着嘴巴还是不说话。
越晏紧接着就捂起脸,假模假样地哭了起来。
遥京没见过他哭,又吓了一跳,还想往他嘴里塞蜜饯哄他的时候偏偏被他推回来。
她再给,他再推。
“……”
遥京见他不要,竟然还有些庆幸,把剩的不多的蜜饯塞回布袋子里,终于说话了。
“你别哭了,丢人。”
那时遥京的性格就初露端倪,容易生气,也很倔。
“可是我难过,难过就想哭。”
“……你有什么难过的。”
她真情实意地问,却不知己经掉进他的陷阱里。
越晏抱着她,难过地摇了摇头。
“迢迢有了新名字,不喜欢我,还生我的气,我实在难过——”
遥京愣住。
越晏闹起来,跟南台带她去看村口看见的人吵架一样吵吵哄哄,不讲道理,只讲嗓门。
其实和水沸腾时一般无二。
南台和她说过,离烧开的水远一点。
遥京抿抿唇,想起南台,又有些难过起来。
“是你先骗人。”
遥京握着手里的糖袋子,想起他的失约,委屈更甚。
“是你说会在我吃完糖就会回来的。”
她比他还要担心他会失约,只剩最后几颗糖的时候,她掰了又掰,一颗糖瓜分成好几天吃,就怕他失约。
还剩最后一颗糖的时候,她想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把糖瓜也是瓜。
于是把糖瓜种在地里,想给他多点时间,可是等最后的糖被蚁虫搬完了,他还没回来。
遥京发现自己才是那个糖瓜。
南台先生找到她,又把她从地上抱起来,问:“怎么对着土堆哭起来了?”
南台都在想她是不是在给久久未归的越晏立坟了。
遥京欲盖弥彰,指着地上哭:“蚂蚁……死了……你踩的……”
南台诧异地挪开脚,没来得及去找她说的蚂蚁,反而诧异地看向遥京——这可是她头一次张嘴说话。
虽然是为了蚂蚁,但好歹说了。
南台又是哄又是给她买了新的糖瓜,后来遥京说的话越来越多,南台高兴起来连平日里给学生们上课也带着她。
遥京就在学生堆里打滚捣乱,喜欢和她玩的人不多,大家都像个教书先生一样端着,背挺得首首的,满口她听不懂的之之乎乎的。
但也有乐意不端着的,遥京还记得他长得可漂亮,还会领着她看桃树结果,纸上画画,就算是只画了王八他也会夸她。
他是她那段时光中唯一的朋友。
遥京听他说过他的名字,可是遥京回回记不住——因为不识字。
后来他就和她说,家里人因他生得像狐狸,常唤他作“阿狸”的,遥京便终于记得了。
遥京想不了很多,她有限的人生阅历里只是想,越晏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像把她忘在了朝城一样忘了她和南台先生。
既然他忘了她,那她也不要记得他。
“既然迟了,为何还要回来呢?”
小小的遥京,指尖不自觉扣着车内的垫子,脸皱得像笼屉里蒸熟的包子。
越晏知道这事过不去,但好歹,他能解释。
他伸出右手,横在她面前,挽起衣袖来,小臂上面一条长长的疤痕,刚刚愈合不久,连新肉还没长好,看着像蜈蚣,丑得吓人。
“回程的时候过河发了大水,我乘的船翻了,在游回岸上的时候被石头还是什么的划破了手,后来便发起了高烧,烧了好久,这才耽误了很久。”
和她讲明了,遥京同他道歉。
道完歉之后就嗷嗷哭,外面驾着马的马夫还在外面问是不是附近有人在杀年猪。
遥京于是不哭了。
越晏抱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摇头,“不哭了,是我的错,你生气也是没有错,我本就是迟到了,迟了就该给你们写信。”
遥京是怕,怕他也死了。
为了弥补他,遥京把南台给的蜜饯一颗颗往他嘴里塞,“你多吃点这个,我不独吃了,你快快好起来。”
越晏只好承下她的蜜饯,但他不嗜甜,还真不能接受她那么多的热情,将那甜到发腻的蜜饯齐齐往喉咙里咽,嘴里塞得满满的,还要回应她:
“我没有忘了你们——没有忘记你,也没有忘记南台先生。”
小小的遥京很好哄,只要你解释了,她就能原谅你,就能不计前嫌地牢牢抱紧你。
抱得很紧很紧。
“咳咳……”
抱得你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