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西市还浸在墨色里,车马行的灯笼在风里晃出昏黄的圈。
苏玄机裹着褪色的青布道袍,腰间挂着串缺了颗珠子的木念珠,远远便看见顾清棠立在檐下。
她换了身月白衫裙,鬓边斜插支银步摇,发尾用蓝布随意扎着——正是金陵城最常见的进香客打扮。
见他走近,她指尖轻轻绞了绞袖角,低声道:"昨日让陈伯去布庄买的粗布,道士服的针脚我拆了重缝过,不会显得太新。"
苏玄机摸了摸道袍下摆,果然触感粗糙得恰到好处。
他目光扫过她鬓角的步摇,忽然伸手替她拨正:"银器太亮。"说着从怀里摸出团旧帕子,蘸了点泥灰往步摇上抹,"山寺的香客多是农妇,戴鎏金的都少。"
顾清棠望着他低头认真擦拭银饰的侧影,喉间忽然发紧。
前日他被刺客追杀时,也是这样从容,先护着玉符再躲刀锋;昨夜在正厅说"我必须去"时,眼底的光像要烧穿夜色。
此刻他蹲在地上,道袍沾了泥点,倒真像个落魄的游方道士。
"好了。"他首起腰,指尖沾着泥灰,在她面前晃了晃,"走罢,赶在卯时前到山寺,香客陆续来了才好混进去。"
顾清棠嗯了声,转身时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陈伯熬的红枣粥,温在陶壶里。"见他愣神,又别过脸,"道士也得吃饭。"
苏玄机捏着油纸包,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来。
他低头笑了笑,把陶壶小心塞进道袍内袋——那里还贴着九魄印,隔着布料都能摸到微微发烫的触感。
山寺在金陵西南三十里,两人雇了辆带篷的牛车。
车轮碾过碎石路时,顾清棠掀开车帘望出去: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山影像泼了墨的屏障,半山腰的飞檐若隐若现。
"到了。"赶车的老汉甩了个响鞭,"这庙十年前就没香火了,你们俩小夫妻倒是虔诚。"
苏玄机扶着顾清棠下车,抬头见山门上"普济寺"三个字己褪成淡白。
门槛积着半寸厚的灰,台阶缝里长着野蒿。
顾清棠低头整理裙角,袖中摸出串檀木佛珠——正是前日她系在苏玄机腰间的那串,此刻被她攥得发暖。
大殿里的佛像落满蛛网,香案上的烛台结着尺把长的蜡瘤。
苏玄机绕着佛像转了两圈,指尖在佛座莲花纹上敲了敲。"空心的。"他回头对顾清棠挑眉,"清棠,帮我扶着烛台。"
顾清棠上前扶住褪色的红烛台,见他伸手扣住莲花瓣的缝隙,指节发白地一扳。"咔"的轻响里,佛像后背的青砖突然陷下一块,露出半尺宽的石门,门楣上"天枢"二字虽被烟火熏过,仍能辨出笔锋刚劲。
"是这里了。"苏玄机摸出九魄印,玉符在掌心发烫。
他侧头看顾清棠,见她正盯着石门上的铭文,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怕么?"他轻声问。
顾清棠抬头,目光撞进他眼底的星子。
她伸手按住他手背,把九魄印往石门上推了推:"你说过,二十年前的火该灭了。"
石门开启时带起一阵风,卷着灰尘扑得两人眯眼。
苏玄机先跨进去,反手拉住顾清棠的手腕。
密室里霉味混着青铜的冷腥,最中央摆着口半人高的青铜棺,棺盖刻着"东宫护法·镇魂使"七个篆字,每个字周围都缠着锁链纹。
"这是...母亲提过的镇魂使。"苏玄机的指节抵着青铜棺,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
他想起幼时铁口张说过的话:"东宫有死士,以魂为锁,护着最紧要的秘密。"
顾清棠从怀中取出块羊脂玉佩——是前日在祖祠,老祖宗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顾家与东宫的信物"。
玉佩刚触到棺椁,青铜表面突然泛起青光,像有活物在皮下游走。
"若你是东宫血脉,请以血启封。"
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混着金属摩擦的刺响。
苏玄机瞳孔骤缩,这分明是魂术者用意识传声!
他转头看顾清棠,见她攥着玉佩的手在抖,玉佩上的青纹正顺着她指尖往血管里钻。
"清棠!"他扑过去要拉她,却见她咬着唇摇头:"是共鸣...我能听见,这声音在问你。"
苏玄机咬开食指,血珠刚滴在棺盖上,青铜棺突然剧烈震动。
顾清棠被震得踉跄,他反手搂住她腰肢,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棺盖。"砰"的一声,棺盖弹开半尺,金色的光"刷"地窜出来,照得两人脸上都是金斑。
密诏落在苏玄机脚边,染血的绢帛上字迹清晰:"嫡长子承煜,次子里晟...影子皇子承煜,夺舍之术,摄魂教..."他的手指捏得绢帛发皱,"原来...我不是长子?"
顾清棠伸手覆住他手背:"玄机,先看后面。"
"摄魂教寻他二十年,恐己入彀..."最后几个字被血浸透,像团烧不尽的火。
苏玄机突然想起昨夜刺客灰白的瞳孔,想起那团裹着尖笑的黑雾——原来不是巧合。
"当啷!"
钟声从山寺外传来,不是晨钟的清越,倒像有人用铁棒猛砸铜钟,震得人耳膜发疼。
顾清棠猛地抬头,耳尖微动:"不对,寺里的钟十年前就被拆了卖钱,哪来的钟声?"
苏玄机把密诏塞进她怀里,转身时九魄印己攥在掌心。
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来者是李伯。
顾家守墓三十年的李伯,此刻双眼灰白如死鱼,嘴角扯着机械的笑,枯瘦的手背上爬满青紫色的血管。
他一步步走进密室,鞋底蹭着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像具被线牵着的木偶。
"李伯?"顾清棠下意识喊了声,话音未落便被苏玄机拽到身后。
他盯着李伯的喉结——那本该随着呼吸起伏的地方,此刻纹丝不动。
"被夺舍了。"苏玄机的声音像浸了冰,"清棠,退到棺椁后面。"
李伯突然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尖笑:"小娃娃藏得倒深,连天枢殿都找着了..."那声音和昨夜刺客识海里的黑雾如出一辙,"把九魄印交出来,本宫饶你全尸。"
苏玄机摸向腰间的木念珠——那是顾清棠给的,此刻被他攥得发烫。
他望着李伯僵硬的步伐,眼底的幽光渐盛。
子时快到了,他分出一缕分魂,顺着呼吸潜入对方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