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暮春,江南水乡的梅雨缠绵了整月,青石板路被浸得泛着幽光,河道如墨绿绸带蜿蜒穿镇,乌篷船头的漆色在雨幕里褪成灰蒙,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帘,把粉墙黛瓦泡得发旧,像幅洇了水的古画,时间在这里走得黏腻又迟缓。
关忆南拖着残腿,在巳时的雨幕里挪步。他军装破得能看见内衬的麻絮,空荡荡的右裤管被风灌得鼓胀,每一步都带着踉跄——这腿是战场上炮弹皮削去的,连同他在女人跟前的体面,一并炸得稀碎。伤口化脓的腐味混着雨水腥气,他低头盯着青石板上自己歪斜的影子,胸腔里闷着口气,却连叹都叹不出。
进了家门,堂屋光线昏暗,妻子马佳颂芝倚在雕花窗畔,月白衫子上绣的并蒂莲早没了色,她指尖绕着窗棂垂的流苏,见人回来,眼尾只懒懒掀了掀,嫌恶像针尖藏在话里:“可算回来了,米缸见底三天了,你当这日子是神仙喝风就能过?” 关忆南重重坐进缺了条腿的木凳,凳脚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喉咙动了动,满肚子的“我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被这嫌弃噎成了哑炮,只能把军帽往桌上一撂,帽檐上的雨水洇湿了半张旧报纸。
镇南头,姬如媚的绣房亮着窗。她穿靛青布衫,袖口挽得齐整,指尖拈着银线,在湖蓝缎面上绣并蒂莲。线走得细密,莲花瓣上的露水都要被绣活,小女儿趴在案边,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啊晃:“娘绣的花比学堂窗上的琉璃还好看!” 儿子攥着她垂落的发梢,把脸贴在她膝头:“等爹回来,定要夸娘手巧!” 姬如媚垂眸笑,眼角细纹里盛着温软,却没留意窗外槐树影里,有双眼睛把这一幕剜了去。
未时三刻,雨脚刚收,阴云还压在檐角喘气,破庙方向就传来尖叫。丁玎町死在供着残旧神像的香案前,血把砖缝染成酱色,他圆睁的眼里还凝着恐惧,身旁扔着只绣鞋——青缎面,莲瓣纹,正是姬如媚给女儿备的及笄礼。
乡绅们在祠堂开审时,赵屠户把翻卷边的《女诫》往桌上一拍,泛黄纸页上“妇德”二字被唾沫星子晕开:“这贱妇克死亲夫,又勾引得丁玎町丢了命,依老祖宗规矩,就该浸猪笼!” 他身后几个小妾嗑着瓜子捂嘴笑,有人悄声说:“早该收拾这克夫的,绣房绸缎怕是偷的吧?” 人群里立刻炸开窃窃私语,仿佛姬如媚的罪证就藏在那些华丽布料里。
赵屠户踹开姬如媚家院门时,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他肥腻的脸泛着油光,腰间别着的杀猪刀颠得晃:“好个毒妇!丁玎町垂涎你,你就用绣花针刺他,如今竟敢杀人!” 几个短工像拖牲口似的拽姬如媚,她绣花绷子摔在地上,丝线纠缠如乱麻。隔壁王婶突然冲进来,一把扯下姬如媚墙上挂着的绸缎:“不配用这么好的料子!” 绸缎飘落时,小女儿扑上来咬赵屠户的手,被他一脚踢开,孩子后脑勺磕在门槛上,不哭反笑,嘴角淌着血沫。
“凭一只鞋就能定罪?” 学堂老师沈砚之冲过来,青布长衫被扯得歪扭,他眼镜片上凝着水汽,却仍死死盯着赵屠户:“丁玎町向来好女色,上月还强占了渡口船家的闺女,说不定是遭了报应!” 赵屠户呸了声,杀猪刀鞘拍在沈砚之肩头:“酸秀才懂个屁!这贱蹄子绣花针会自己跑?鞋印摆在那儿,乡绅们公议的事儿,你敢拦?” 周围村民举着火把围上来,火光映得人脸扭曲如恶鬼,有人趁机摸向绣房角落的绸缎,嘴里嘟囔着“该充公”。
姬如媚被拖过青石板路,鞋尖磕在凸起的砖缝上,每一步都溅起泥点。经过绸缎庄时,龙婆立在二楼雕花栏杆后,月白旗袍上的暗纹是缠枝莲,她垂眸看下去,耳坠上的珍珠轻轻晃,眼神里有说不清的意味。教堂的神父也远远跟着,黑袍在风里鼓胀,十字架在胸前晃成虚影。
猪笼是程越编的,竹篾浸过桐油,泛着冷光。姬如媚被塞进去时,指甲抠进竹缝,血珠渗出来:“我没杀人……砚之先生,救救我的孩子……” 沈砚之被村民推搡着,眼镜被打落在地,他踉跄着去捡,镜片碎成蛛网,却仍喊:“不能凭臆断杀人!国法何在!” 赵屠户一脚踩住他背:“这水乡,乡绅的话就是国法!” 岸边,几个乡绅小妾摇着团扇嬉笑,有人指着水中的猪笼:“早该让她下去清清晦气!”
暮色漫上来时,猪笼沉下河。姬如媚最后的哭声被水声吞了去,水面翻涌的气泡里,她望着岸上哭喊的儿女,小女儿把红头绳解下来,扔进水里,那抹红漂啊漂,像她断了线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