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宁安,汉服游园夜:
白露刚过,京城的夜风就带了凉意。宁安西合院的灰瓦上凝着层薄霜,被酉时的夕阳染成蜜色,像撒了把碎金。东院的海棠树落了半树叶子,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盏红灯笼,是张妈下午刚挂的,笼面糊着新剪的“福”字,边角还沾着没干的浆糊。
“伽椰子,过来试试这个。”龙婆站在垂花门的廊下,手里捧着件烟霞色的汉服,广袖上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像春蚕食桑。她换了件月白色苏绣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步摇上的碎珠在灯笼光里晃出流动的光斑。看见伽椰子穿着白色睡裙走出来,指尖捻着的盘扣突然“啪”地捏紧了——睡裙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这阵子栽向日葵时蹭的。
伽椰子的长发垂在肩头,发梢沾着点海棠树的木屑,她盯着汉服上的金线绣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睡裙的衣角:“龙婆,这……这太贵重了。”她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去年在东京逛庙会时,她曾在和服店门口站了半小时,橱窗里的振袖和这件汉服一样美,只是那时刚雄的工资刚够交房租,她没敢说想要。
“不贵重,”柳思丝从西厢房跑出来,月白色连衣裙的裙摆沾着几片金桂花瓣,手里还攥着条同色系的发带,“这是乔宝趵托人在潘家园淘的,说是老绣片改的,比和服轻便。”她的红绳“唰”地飞出,缠住伽椰子的手腕,绳身突然泛起淡粉色的光,竟把她睡裙上的木屑全吸了过来,化作星点落在灯笼上。
“思丝姐姐,你看我戴这个好看吗?”乔芷芝从南房钻出来,草莓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粉色短袄,是苗娜娜给她改的汉服童装,头顶还梳了两个丸子头,用红绸带绑着,像两朵盛开的桃花。她举着面小铜镜跑到伽椰子面前,镜面映出两人的影子,小姑娘突然拍手笑:“伽椰子阿姨穿这件,肯定比画里的嫦娥还好看!”
伽椰子看着镜中的自己,睡裙在灯笼光里泛着冷白,和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她刚要说话,宁彩凤的轮椅“轱辘”响着过来了,藕荷色真丝睡袍外罩着件米白色披风,左手无名指上的梅花尾戒在光里闪着亮:“傻孩子,穿新衣服有什么好怕的?”她示意周佰才把个锦盒递过来,里面装着支桃木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海棠花,“这是我年轻时唱《嫦娥奔月》戴的,借你戴一晚。”
周佰才的灰色POLO衫领口沾着点浆糊,是帮张妈糊灯笼时蹭的,他挠了挠头,喉结滚了滚:“阿凤说得对,乔宝趵画了张游园灯会的地图,说前门大街的糖画摊最有名,俊雄肯定爱吃。”他往伽椰子身后看了看,俊雄正蹲在地上给小黑顺毛,黄色学生服的袖口沾着草叶,听见“糖画”两个字,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像只警觉的小兔子。
“妈妈,我想看糖画!”俊雄突然蹦起来,手里的黑猫“喵”地窜到柳思丝肩头,爪子勾住她的红绳荡秋千。伽椰子看着儿子发亮的眼睛,突然握住龙婆递来的汉服:“我……我试试。”
穿汉服时闹了不少笑话。广袖总往灯笼上蹭,裙摆被门槛绊了三次,最后还是苗娜娜帮她系的腰带——蓝底白花裙的下摆扫过伽椰子的脚踝,她的麻花辫垂在两人中间,发梢的粉色蝴蝶结沾着颗盘扣,像颗小小的红豆。“这叫‘腰封’,”苗娜娜的指尖在腰封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比和服的带结简单吧?”
伽椰子对着海棠树映出的影子看了又看,烟霞色的裙摆垂在地上,像流动的晚霞,广袖拂过灯笼时,金线绣纹在光里闪成一片,竟比她年轻时穿的振袖还要好看。“苗妹妹,”她的声音带着笑意,长发被桃木簪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这袖子……不会沾到糖画吧?”
乔宝趵突然从北房跑出来,泼墨衬衫的肩头别着支毛笔,手里举着幅画:“刚画的!”画上的伽椰子穿着汉服站在灯会上,身边围着俊雄和小黑,背景是前门大街的牌坊,灯笼连成了片红海。“龙婆说今晚的月亮是满月,穿汉服拍照最好看,”他把画塞给伽椰子,松节油的气味混着桂花香漫开来,“我特意调了胭脂色的颜料,衬你的肤色。”
亥时的月亮爬上宁安院的灰瓦时,一行人终于出了门。前门大街的灯笼连成了长龙,暖黄的光把青石板照得发亮,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混着评剧的唱腔飘过来,像碗热腾腾的茶汤。伽椰子的广袖被俊雄拽着,小家伙举着支孙悟空糖画,糖尖的糖丝沾在她的袖口上,亮晶晶的像串小珠子。
“伽椰子阿姨,你看那个!”乔芷芝指着个猜灯谜的摊子,草莓袄的领口沾着点糖霜,“龙婆说猜对三个能换兔子灯!”她的小手突然被小黑的尾巴扫了下,吓得往苗娜娜怀里躲,却不忘把张谜题塞给伽椰子:“这个简单,谜底是‘月’字!”
伽椰子看着谜题上的“小时不识月”,突然想起自己的笔记本里也抄过这句诗,是俊雄的美术老师教的。她刚要开口,宁彩凤的轮椅停在了家汉服店门口,橱窗里挂着件水绿色的曲裾,领口绣着银色的云纹。“你看那件,”她的银钗在月光里闪着光,“比烟霞色更衬你,明年上元节……”她顿了顿,握住伽椰子的手,“明年上元节,让张妈给你做一件。”
周佰才拎着袋糖炒栗子跟上来,栗子壳的焦香混着他身上的火锅味漫开来:“阿凤说的是,我己经跟店里的裁缝打听了,说汉服的布在木樨园能买到,比和服的正绢便宜一半。”他往伽椰子手里塞了颗剥好的栗子,指尖的温度透过栗子皮传过来,“你日记里写过想学缝纫,张妈的针线活是祖传的,让她教你。”
伽椰子咬着栗子,软糯的甜里混着点焦香,突然看见玻璃橱窗里的自己——汉服的广袖在月光里泛着柔光,桃木簪上的海棠花映着灯笼,竟有了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她正看着,柳思丝的红绳突然缠上橱窗的挂钩,绳身一荡,竟把那件水绿色曲裾勾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伽椰子怀里:“龙婆说,喜欢就试试,别学她年轻时总攒钱买布料,结果到现在还没做成件新旗袍。”
龙婆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笑意:“死丫头,又编排我。”她穿着件藏青色织金旗袍,领口的盘扣是翡翠的,手里的紫檀木拐杖轻轻点地,杖头的铜八卦旋出圈淡金色的光,把个扑过来的醉汉挡在了三步外。“伽椰子,”她走到近前,步摇的碎珠落在伽椰子的发间,“这衣服合你身,比你那间老宅的和服好看。”
伽椰子抱着水绿色曲裾,突然发现广袖上的糖丝被月光照得发亮,像撒了把碎钻。她低头时,看见俊雄正和乔芷芝围着个兔子灯转圈,小黑追着灯影跑,尾巴上的毛沾着片海棠花瓣。苗娜娜和乔宝趵在猜灯谜,乔宝趵的毛笔在谜纸上写着什么,引得苗娜娜笑出了声,麻花辫的蝴蝶结在光里晃成了团粉。宁彩凤和周佰才在说悄悄话,周佰才的耳朵红得像灯笼,手里的栗子壳堆成了小山。
“龙婆,”伽椰子的声音突然有些发颤,“我……我能学做汉服吗?”
龙婆的步摇轻晃:“张妈的针线笸箩明天就给你送东院去,”她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北房的窗台够宽,能当裁床,乔宝趵说可以帮你画纸样,柳思丝的红绳能当软尺用……”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宁安院的‘住客’,从来不会让谁孤零零的。”
子时的梆子声从胡同口传来时,伽椰子终于学会了系腰封。她的广袖上沾着糖画的糖渍,裙摆扫过青石板时带起片海棠花瓣,桃木簪在月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俊雄趴在她肩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兔子糖,小黑蜷在她的臂弯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回宁安院的路上,乔宝趵突然掏出个速写本,借着灯笼光画了起来。伽椰子凑过去看,画上的自己穿着汉服站在灯海里,身边围着所有人,小黑的尾巴翘得老高,像朵盛开的黑牡丹。“画得真好,”她的指尖拂过画纸,“只是……”
“只是少了你的缝纫机?”柳思丝突然接话,红绳在她指间转了个圈,“龙婆己经让张妈订了台电动的,说是比日本的重机牌好用。”她的红绳突然弹出,缠住片飘落的海棠叶,叶尖在伽椰子的汉服上印下点浅红,像枚小小的印章。
伽椰子看着那点红痕,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像刚雄送她第一支发带那天,镜子里映出的自己。她知道,从今晚起,白色睡裙会被叠进樟木箱子,和那些陈年的怨念一起封存,而衣柜里,会慢慢挂满烟霞色、水绿色、藕荷色的汉服,每一件的针脚里,都藏着宁安院的月光和暖意。
东院的海棠树在晨露里轻轻摇晃,窗台上的兔子灯还亮着,映得那件水绿色曲裾泛着柔光。伽椰子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攥着张纸样,是张妈连夜画的,上面的尺寸旁标着小小的“宁”字。阳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她新剪的碎发上,竟有了种从未有过的、属于“新生”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