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怨屋的第一夜:
卯时的露水还没干透,东院北房的窗纸就被一只黑猫的爪子挠得沙沙响。伽椰子坐在铺着樱花被面的床沿,白色睡裙的下摆浸在地板的潮气里,晕出片深色的水渍——那是龙婆昨夜用镇魂露画符时,她挣扎着蹭到的,此刻正随着晨光泛出淡淡的金芒,像极了东京老宅屋檐下漏下的第一缕阳光。
“妈妈,我怕。”俊雄蜷缩在墙角的樟木箱子上,黄色学生服的领口歪着,露出颈后道浅紫色的淤痕,是昨夜被金线勒的。他怀里的黑猫突然竖起耳朵,琥珀色的瞳孔在晨光里缩成细线,盯着窗台上那盆刚摆上的海棠花——花瓣上的露珠坠落在青砖上,溅起的水花里,竟映出间日式老宅的虚影,地板缝里渗出的暗红正顺着花茎往上爬。
伽椰子没回头,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板上的木纹。这张床是张妈昨夜新搭的,床腿还带着松木的清香,和她记忆里那间老宅的榻榻米味道截然不同。她的长发垂在床沿,发梢沾着的镇魂露正在慢慢挥发,留下星星点点的金斑,像被撕碎的星轨。
“谁在外面?”她突然开口,声音里的铁锈味淡了些。窗纸外的黑猫“喵”地叫了声,接着传来个清脆的童音,裹着清晨的薄雾:“我是乔芷芝,龙婆让我送早饭。”
俊雄猛地钻进樟木箱子,箱盖“啪”地合上时,夹到了黑猫的尾巴,猫发出声尖利的嘶鸣,从他怀里窜出来,撞翻了窗台上的海棠花盆。陶土碎裂的声响里,伽椰子看见乔芷芝正扒着窗沿往里看,草莓图案的连衣裙下摆沾着草屑,手里拎着个蓝布食盒,食盒缝隙里飘出淡淡的米粥香。
“你妈妈说你喜欢吃梅子干,”乔芷芝把食盒从窗缝塞进来,指尖在伽椰子的睡裙上碰了下,像触到块冰,“张妈今早腌的,用的是去年的青梅。”她的小皮鞋在窗台下跺了跺,青砖上的水渍被踩成杂乱的小脚印,“龙婆说你要是不吃,就把你锁进南墙根的老井,那里的水比你那间老宅的浴缸还凉。”
伽椰子看着食盒里的白粥,粥面上浮着颗的梅子干,暗红的颜色让她想起刚雄第一次打她时,嘴角淌出的血。她突然抓起食盒往墙上砸,陶碗碎裂的声响里,米粥混着梅子干溅在樱花被面上,像泼洒的胭脂。“滚!”她的长发突然暴涨,缠住乔芷芝伸进来的手腕,黑发里渗出的黏液滴在小姑娘的手背上,烫出串细密的水泡。
“妈妈!”俊雄从樟木箱子里钻出来,黄色学生服的袖口沾着蛛网,他抱住伽椰子的腿,黑猫趁机窜到窗台上,用爪子扒着乔芷芝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威胁声。
“思丝姐姐说的没错,你果然是坏鬼!”乔芷芝突然用力挣开,手背上的水泡在阳光下泛出透明的光,她从连衣裙口袋里掏出张黄符,是柳思丝昨夜塞给她的,“这是‘痒痒符’,贴在你身上,让你三天三夜抓不住头发!”她扬手要贴,却被突然出现的柳思丝拦住。
柳思丝的红绳脚链在青石板上拖出细响,月白色连衣裙的裙摆沾着海棠花瓣的汁液,红得像血。她抓住乔芷芝的手腕,指尖轻轻拂过那串水泡,淡粉色的光晕从她掌心漫出,水泡瞬间消退,只留下浅浅的白痕:“跟长辈怎么说话呢?”她转向伽椰子,红绳“唰”地绷首,缠住那盆倒在地上的海棠花,花枝在绳上重新挺立,碎掉的陶盆自动粘合,连花瓣上的露珠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龙婆说你生前爱干净,怎么现在学起撒泼了?”
伽椰子的长发慢慢收回,发梢的黏液滴在地板上,腐蚀出细小的坑洼:“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的目光落在柳思丝腕间的红绳上,那里缠着半片干枯的枫叶——是去年莫墨武陪她去香山捡的,“你不也是被人害死的?凭什么教训我?”
“我讨了公道,”柳思丝的红绳突然缠上伽椰子的脖颈,绳身泛着冷光,“你呢?除了困在老宅里杀人,还会做什么?”她凑近时,能看见伽椰子长发间藏着的笔记本残页,上面“小林俊介”的名字己经被血泪浸透,“你暗恋的人,儿子的美术老师,他的孙女现在在中央美院学雕塑,上周还来宁安院拍过照;你丈夫的少精症报告,我托人在东京医院的档案室找到了,他到死都不知道俊雄是他亲生的;还有你藏在衣柜里的发带,蓝底白花的,和苗娜娜那条一模一样……”
伽椰子突然尖叫起来,长发疯狂地抽打着床板,樱花被面被抽得粉碎,露出底下的杭绸衬里——那是乔宝趵特意画的全家福,画里的伽椰子梳着麻花辫,刚雄穿着西装,俊雄举着蜡笔,背景是宁安院的海棠树。“你骗人!”她的指甲抠进画里的刚雄脸,指尖却在触到颜料的瞬间停住了,“这颜色……和他第一次送我的领带一样……”
“龙婆让张妈查了三个月,”柳思丝收回红绳,绳头沾着的画纸碎片在阳光下化作蝴蝶,“你日记里写的每样东西,我们都给你找齐了。”她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条蓝底白花的发带,边缘绣着细小的樱花,“这是按你日记里的样子绣的,比刚雄送你的那条结实。”
俊雄突然从樟木箱子里跳出来,黄色学生服的口袋里掉出张画纸,上面是用蜡笔涂的宁安院,东院北房的窗台上画着朵巨大的海棠花,花心里写着“家”字。“妈妈,我想住在这里,”他的犬齿不再尖利,眼睛里的黑气也淡了,“这里的猫不抓老鼠,张妈的梅子干比老宅的好吃,乔芷芝说可以教我叠纸飞机。”
伽椰子看着儿子的画,突然捂住脸,长发间滚出的不再是血泪,而是透明的水珠,滴在地板上,竟开出朵小小的海棠花。
巳时的阳光斜照进东院时,龙婆端着碗红豆汤走了进来。她换了件月白色苏绣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步摇上的碎珠在汤碗里投下流动的光斑:“张妈熬了两小时,放了桂花蜜。”她把汤碗放在伽椰子面前,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划,裂开的地板缝里突然冒出株樱花苗,根茎缠着宁安院的地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这是用镇魂露泡过的种子,明年春天开花,比东京的早樱好看。”
伽椰子没动,只是盯着红豆汤里的倒影——那是她年轻时的模样,梳着麻花辫,发间别着朵海棠花。“龙婆,”她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柔和,“我能……能看看那间咒怨屋吗?”
龙婆的步摇轻晃:“随我来。”
西厢房的镜子己经被乔宝趵换成了巨大的水幕,幕布上正映着东京那间老宅的现状——新主人是对中国夫妻,正在给婴儿换尿布,婴儿床就放在伽椰子当年遇害的地方,床垫上绣着“平安”二字。“他们去年买下的,”龙婆的拐杖轻点水幕,画面突然切换到院子里,“种了满院的向日葵,说是给孩子看的。”
伽椰子看着水幕里的向日葵,突然笑了,长发间露出的嘴角不再是被刀划开的模样,而是自然的弧度:“俊雄以前总说,想种向日葵。”
“东院南墙根有空地,”龙婆的红豆汤己经凉了,她却没催,“下午让乔宝趵翻土,你带着俊雄去种。”她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窗台上的海棠花,花瓣突然齐齐转向太阳,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
午时的钟声从村口的老槐树传来时,东院响起了铁锹挖土的声音。乔宝趵穿着泼墨衬衫,正给伽椰子示范如何松土,他的袖管卷得很高,露出腕骨处的疤,和伽椰子手腕上的旧伤在阳光下泛出同样的光泽。俊雄举着向日葵种子,追着乔芷芝跑,黄色学生服的衣角扫过新翻的泥土,留下淡淡的痕迹。苗娜娜坐在海棠树下绣发带,蓝底白花的丝线在她指间游走,像条游动的鱼。宁彩凤的轮椅停在旁边,她正教伽椰子如何用银针挑出梅子干的核,空裤管里的银针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像极了东京老宅屋檐下挂着的风铃。
伽椰子捏着颗向日葵种子,指尖的泥土还带着宁安院的潮气。她看着远处龙婆在北房门口翻晒陈皮,藕荷色旗袍的身影在阳光下泛出温暖的光晕,突然想起昨夜在水幕里看见的——东京那间老宅的新主人,正在给婴儿唱摇篮曲,曲调竟和龙婆今早哼的一模一样。
“妈妈,该播种了!”俊雄举着小铲子跑过来,黑猫跟在他身后,尾巴尖沾着片海棠花瓣。伽椰子笑着点头,把种子埋进土里的瞬间,她长发间的最后一缕黑气,终于化作蝴蝶,飞向了宁安院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