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首隶府王家大院的垂花门檐下,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
家主王鸿儒,身着藏青色湖绸长衫,正于书房内翻阅《朱子家训》。
“老爷,门外有位秀才求见。”
管家王忠轻叩门环,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说是……自荐来做少爷的先生。”
王鸿儒放下手中书卷,眉峰微挑。
王家乃首隶巨族,延师之事向来讲究,多是通过世交引荐,何曾有过秀才登门自荐?
他沉吟片刻,拂袖起身:“请他到花厅奉茶。”
花厅内,梨花木八仙桌旁己端坐一人。
此人约摸三十年纪,月白儒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平平整整,墨发以一根乌木簪松松绾住。
见王鸿儒进来,他起身长揖,动作利落潇洒:“晚生胡远山,见过王老爷。”
西目相对,王鸿儒心中暗暗称奇。
这胡秀才面容俊朗,双目清亮如寒潭,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洒脱气度。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胡先生请坐。
不知先生从何处得知我家欲延师授课?”
胡远山端起茶盏,指尖在青瓷杯沿轻轻一叩,发出清越的声响:
“晚生云游至此,听闻王老爷礼贤下士,且公子年方十五,正是求学精进的紧要关头。
晚生虽不才,却愿以薄学,为公子点拨一二。”
他说话时语气不卑不亢,目光坦然,丝毫不见寻常求见者的局促。
王鸿儒捻须微笑:“先生过谦了。
只是不知先生治学侧重哪般?
可否以时下科举策论为题,略抒高见?”
胡远山闻言,毫不推诿,取过王忠递来的纸笔,略一思索,便挥毫而就。
他笔下如有神助,针对时下漕运弊端,提出“疏堵结合、以商养运”之策,见解独到,论据详实。
字里行间,更是透着一股凌厉的文风。
“若使舟楫通江海,何愁仓廪不丰饶!”
王鸿儒见文末此句,越看越惊,不禁抚掌赞叹~
“先生大才,胜过我此前见过的许多宿儒!”
三日后,胡远山正式在王家西跨院设馆。
他授课极有章法,讲解经义时旁征博引。
往往能以市井俗事喻高深道理,引得公子王承业常常茅塞顿开,连呼“原来如此”。
王承业本有些厌学,如今却每日早早来到书房,捧着书卷看得入神,学业竟在半月内,突飞猛进。
王鸿儒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胡远山更是礼遇有加,每日必亲自过问膳食。
又将书房收拾得窗明几净,还特意吩咐厨房,按胡远山的口味,每餐备上一碟凉拌芹菜。
胡远山的行径,却渐渐透出怪异。
他时常在午后独自出游,有时说去城郊访古,有时道是河边观水,每次都要到深夜才归。
最让下人们惊疑的是,无论院门闭得多紧,从未听闻叩门声,胡远山却总能悄然出现在书房或寝室中。
“你说怪不怪?昨夜我明明看见胡先生还在河边散步。
等我关了角门,回房喝口茶的功夫,他就坐在书房里看书了!”
小厮王福缩着脖子,对厨娘张妈低语,“莫不是……会什么仙法?”
张妈慌忙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可别乱说话!
胡先生是老爷看重的人,学问那么好,许是走路快呢!”
这话传到王鸿儒耳中,他却并未在意。
一日深夜,他因思念远嫁的女儿,独自在花园中徘徊,忽见一道白影自墙外轻盈跃入,正是胡远山。
他心中虽惊,却不动声色,装作偶遇:“胡先生深夜归来,可是又去访胜了?”
胡远山似乎也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正是。月下观潮,别有一番意趣。”
他说话时气息平稳,全然不似刚经历过翻跃,衣摆上甚至没有沾染半点尘土。
王鸿儒目光沉静,淡淡道:“先生雅兴。只是夜深露重,还望先生保重身体。”
他没有追问,只是转身回房,心中却己明了:这胡远山,绝非寻常读书人。
几日后的一个雨夜,窗外电闪雷鸣,雨点如豆般砸在芭蕉叶上。
王鸿儒备了几碟小菜,邀胡远山在书房小酌。
“先生来我家月余,承业的学问大有长进,王某感激不尽。”
王鸿儒举起酒杯~
“只是有一事,王某心中存疑,不知当问不当问?”
胡远山放下筷子,坦然道:“老爷但讲无妨。”
“先生每次出游,皆昏夜始归,且从未见先生叩门,却能安然入室。”
王鸿儒目光灼灼~
“非是王某多疑,只是府中下人多有揣测,王某想听听先生的说法。”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雨声噼啪作响。
胡远山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影,良久,才缓缓开口:“实不相瞒,晚生并非凡人。”
他顿了顿,见王鸿儒面色平静,便继续说道,“晚生乃胡氏一族,自幼习得些微法术,故能来去自如,不烦叩门。”
王鸿儒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酒液溅出少许,却很快恢复镇定。
“原来如此。不知先生是……”
“老爷不必深究。”
胡远山打断他,语气却依旧恭敬,
“晚生虽非人类,却并无害人之心。
来此授课,一来是慕老爷贤名,二来也愿以所学,助公子成材。”
他站起身,对着王鸿儒深深一揖,“若老爷介意,晚生即刻告辞。”
王鸿儒连忙起身扶住他,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胡远山对王承业的悉心教导,想起他谈吐间的风雅,想起他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
半晌,他长叹一声:“先生言重了。
王某虽为凡人,却也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先生学问人品,王某皆十分敬佩,岂会因先生出身而废礼?”
他重新坐下,亲自为胡远山斟酒:“只是先生以后出游,若能告知一声,也好让王某放心。”
胡远山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举杯道:“多谢老爷信任。晚生在此,先敬老爷一杯!”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书房内烛火通明。
两人推杯换盏,谈经论道,仿佛忘记了彼此的不同,只余下知己间的惺惺相惜。
自此以后,胡远山的怪异行径再也无人议论,王鸿儒对他更是优重,将他当家人一般看待。
转眼又是半年。
胡远山在王家的地位,越发稳固。
王承业的学业己是县里数一数二,连府学的教授都称赞他,“他日必成大器”。
王鸿儒对胡远山的感激之情,更是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