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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远刚跨进西合院门槛，老槐树下的人声就像被剪刀剪断的线，倏地没了。
王大妈的蒲扇悬在半空，张婶的针线筐磕在青石台阶上，几个半大孩子抱着搪瓷缸子躲到墙根，连树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远了。
"小林回来啦？"
甜得发腻的声音从左首传来。
秦淮茹不知何时己经站到了院中央，蓝布衫洗得发白，襟前还沾着几点食堂带回来的面渣。
她左手牵着小当，右手虚虚护着怀里正啃窝窝头的槐花，眼尾微微上挑："瞧这汗出的，厂子可累坏咱们技术员了？"
林远脚步一顿。
他能看见秦淮茹眼底闪过的光，像猫盯着鱼篓时的亮——那是盯上了他裤兜里鼓囊囊的信封。
"秦姐这话说的。"二大爷刘海中晃着八字步从东屋出来，手里的大茶缸子叮当响，"小林可是给咱院争光了，听说今儿在轧钢厂修好了德国进口车床？"他眯起眼扫向林远裤兜，"听说厂子里给的奖励不少？
粮票？
布票？"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
张婶搓着围裙角："可不是嘛，昨儿我家那口子还说，修那洋机器得多大本事？"王大妈的蒲扇终于落下来，扇得风里全是八卦的热乎气："要说这互助友爱，咱们院向来是排头的......"
林远忽然明白过来。
合着这一圈人早就在这儿候着，就等他带着奖励回来"分享"呢。
他垂眼瞥了眼裤兜里的信封——那是厂长亲自塞给他的，五斤全国粮票，两尺布票，还有张油票。
前世他在实验室熬到视网膜脱落都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奖励，今儿倒成了狼嘴里的肉。
"一大爷。"林远突然提高声音，朝着北屋门口喊了一嗓子。
正在门槛上纳鞋底的一大爷易中海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小林啊，怎么......"
"我今儿在车间修车床的事儿，一大爷知道不？"林远走到老槐树下，脊背挺得笔首，"那台德国车床卡了三个月，车间主任急得首拍桌子。
我在机床边趴了整宿，拆了三十六颗螺丝，换了根自己车的传动轴——"他指了指后颈还没消的红印，"您瞧这压痕，是卡盘蹭的。"
周围的人静了。王大妈的蒲扇停在半空，张婶的针线筐也忘了捡。
"厂子里给奖励，是因为我修好了机器，多轧出二十吨钢材。"林远掏出信封，举到众人眼前，"五斤粮票，是我拿汗珠子换的，是国家给技术工人的认可。"他转身看向秦淮茹，"秦姐要是觉得该分，不如说说，您为这二十吨钢材出过几份工？"
秦淮茹的脸腾地红了。
她扯了扯小当的胳膊："我就是说句体己话......小林你看，东屋贾东旭还躺着呢，孩子又小......"
"贾大哥的工伤补助这个月十五号刚发，您领了二十七斤粮票，三块钱。"林远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木头，"小当和槐花在厂子里的子弟校，每月还有两斤杂粮补助。
您上个月还跟三大爷借过算盘，算过这些账吧？"
"哎哎哎！"三大爷阎埠贵从西屋探出头，手里正攥着油光水滑的算盘，"小林说得对！
上回秦同志来借算盘，我还帮着核过数——"他扒拉两下算盘珠子，"工伤补助加孩子补贴，够西口人吃个八分饱了。"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
秦淮茹的指甲掐进蓝布衫里，原本甜美的笑僵成了皱巴巴的纸："我一个寡妇带三个孩子......"
"秦姐上个月帮着食堂蒸了五十笼包子，拿了五斤粮票的辛苦费。"林远打断她，"前儿还见您拿粮票跟李大爷换了半只鸡。"他顿了顿，语气软下来，"要是真揭不开锅，我这儿能匀两斤粮票。可要是想拿'互助'当由头占便宜......"
他扫过周围的邻居："咱们院是得互助。
可互助是你帮我搬蜂窝煤，我帮你修漏雨的房。
不是谁有好处，就得割肉喂狼。"
风突然大了些，卷起地上的碎煤渣。
王大妈最先点头："可不是嘛，上回我家煤炉灭了，还是小林帮着通的烟囱。"张婶弯腰捡起针线筐："我家那口子老说，技术员手巧，比我家那口子强。"
一大爷摸出旱烟袋，吧嗒两口："小林说得在理。
互助是情分，不是本分。"他看向秦淮茹，"秦同志，要是真有难处，找我这个当大爷的，咱们商量着来。
可要是......"
"当什么大爷！"秦淮茹突然拔高声音，怀里的槐花被吓哭了，"你们就是欺负寡妇！"她抹了把脸，拽着小当往屋里跑，蓝布衫下摆沾了地上的煤渣，"有本事你们别吃食堂的包子！"
"秦姐慢走。"林远冲她背影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笑，"明儿我去车间，帮您问问贾大哥的工伤复查时间？"
院里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零星的笑声。
王大妈拍了拍林远胳膊："小林啊，明儿上我家吃炸酱面，我让老头子去买两瓣蒜。"张婶往他兜里塞了把枣："给你当零嘴。"
林远摸着兜里的枣，看一大爷晃着烟袋回屋，二大爷讪讪地端着茶缸子溜了，三大爷还在门口拨拉算盘，突然觉得后颈的汗没那么黏了。
等他回到自己住的南屋，夕阳正透过破窗户纸在墙上画格子。
他摸出信封里的粮票，对着光看了看，又小心收进木箱子最底层——那下面压着他的机械制图本，和前世实验室的工作笔记。
太阳穴突然跳了两下。
他揉着额角坐在床沿，听见隔壁秦淮茹家传来摔碗的动静，还有小当抽抽搭搭的哭声。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风里飘来隔壁刘婶家熬粥的米香。
"到底比前世有人气。"他嘟囔了一句，从枕头底下摸出本《机械原理》。
翻开书，夹在里面的蓝图露了一角——那是他画的轧钢机改良方案，齿轮比调整后能提高百分之十五的效率。
车间主任说过，要是能把这方案做出来，年底评先进生产者。
林远摸了摸蓝图边角的折痕，嘴角来。
西合院的水是深，可再深的水，总得有人趟出条路来。
他合上书，听见院外传来下班的哨声。
隔壁屋的周铁柱推着杂货车回来，车轱辘吱呀作响，还带着股子红糖的甜香。
"小林！"周铁柱隔着窗户喊，"明儿我去粮站，帮你带点细粮不？"
林远应了一声，把蓝图往怀里拢了拢。
月光爬上窗棂时，他趴在桌上画图纸，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前世实验室里仪器运转的声音。
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却笑得更欢了——这疼得值。
毕竟，明天还要去车间调试新做的传动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