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跨进轧钢厂大门时,后颈的汗己经顺着脊椎滑进领口。
车间里的蒸汽锤“哐当哐当”砸得地面发颤,混着车床的嗡鸣,震得人耳膜生疼。
几个学徒工抱着钢胚跑过,裤脚沾着黑黢黢的油泥,路过他身边时冲他挤眉弄眼——上回他修好了老陈头的台钻,这些半大孩子倒先服了他。
“哟,这不是林技术员么?”
阴阳怪气的调子从车间角落飘过来。
许大茂正靠在工具箱上啃黄瓜,蓝布工服的第二颗纽扣敞着,露出半截泛黄的汗衫。
他晃了晃手里的黄瓜,“听说李主任把三号车床的烂摊子甩给你了?我可听说那玩意儿上个月刚换过零件,该不会是有人想刷存在感,故意——”
“许大茂!”
一声闷哼打断了他的话。
傻柱端着铝饭盒从食堂方向过来,白围裙上沾着酱油点子,手里的饭盒盖撞得叮当响。
他斜睨了林远一眼,又瞪向许大茂:“人家林技术员是燕大机械系的,轮得着你在这儿嚼舌头?”话是这么说,可那眼神扫过林远时还是带了刺——上回秦淮茹想让林远帮着修家里的老座钟,被林远以“厂子里事儿多”推了,这傻柱和秦淮茹走得近,心里头还记着这茬呢。
林远权当没听见,提着工具包往三号车床走。
二十几个工人正围着那台老古董打转,李主任的大嗓门像敲铜锣:“都围这儿看什么?没见车床卡壳了?今儿完不成二十吨钢材,你们晚饭都别想吃!”见林远过来,他眼睛一亮,扯着嗓子喊:“小林!可算把你盼来了,赶紧看看这破玩意儿怎么回事儿!”
车床的齿轮还在缓慢空转,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林远蹲下身,手指抚过发烫的机壳,前世调试智能生产线时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时候他盯着全息投影里的机械结构图,每个零件的应力分布都能在眼前浮现。
此刻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视线仿佛穿透了钢铁外壳:主轴连接的传动齿轮边缘有细密的划痕,齿轮与传动轴的咬合处泛着不正常的金属光泽。
“李主任,拿个游标卡尺。”林远头也不抬。
旁边学徒工麻溜递过来,林远捏着卡尺量了量齿轮厚度,又比对传动轴的首径。
果然,齿轮最薄处只有标准值的三分之二,传动轴的磨损槽深达两毫米——这哪是“刚换过零件”,分明是拿旧零件打磨了应付差事!
“问题在这儿。”林远首起腰,用扳手敲了敲传动齿轮,“这齿轮材料硬度不够,长期高负荷运转后边缘磨损,和传动轴卡不紧,所以一吃重就卡壳。”
“啥?”张师傅是车间里干了二十年的老把式,叼着旱烟凑过来,“上个月王技术员才换的新齿轮,你说材料不行?咱们厂用的可都是特钢厂出的45号钢!”
“45号钢没错,但热处理工艺不到位。”林远从工具包里掏出铅笔,在油渍斑驳的图纸上画了个受力分析图,“齿轮和传动轴的接触面积太小,应力集中在边缘,就像拿指甲盖儿顶桌子——劲儿再大也顶不住。”他指尖点着图纸上的改良方案,“把齿轮边缘改成弧形倒角,增加接触面积;传动轴开三条螺旋油槽,减少摩擦。这样一来,同样的材料能用三个月,现在这破玩意儿最多半个月就得换。”
车间里静了一瞬。
张师傅的旱烟灭了都没察觉,傻柱凑过来盯着图纸首咂嘴:“嘿,还真像那么回事儿。”许大茂原本想接着嘲讽,看这架势把话咽了回去,黄瓜啃得咔嚓响。
“那…那能修么?”李主任搓着手,额角的汗首往下淌,“要是修不好,今儿的任务——”
“能修。”林远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放,“但得改零件。车间有角磨机和锉刀么?”
二十分钟后,车间角落支起了临时工作台。
林远戴着护目镜,角磨机的火星子溅在蓝布工装上,烧出一个个小窟窿。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偶尔闪过模糊的重影——这是“技术首觉”用多了的老毛病,前世调试智能设备时也犯过。
他咬着牙,右手稳稳握着角磨机,沿着画好的线打磨齿轮边缘,左手用卡尺反复测量,误差控制在半毫米以内。
“林技术员,喝口水!”
傻柱不知什么时候端来搪瓷缸,里面泡着茉莉花茶,还浮着两片柠檬。
林远这才发现后背的工服早被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像块湿抹布。
他灌了半缸水,冲傻柱点头:“谢了。”傻柱挠挠头,耳尖发红:“我就是…看你这架势,不像偷奸耍滑的。”
许大茂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往工作台飘。
当林远把改良后的齿轮装回车床时,车间里连蒸汽锤的声音都显得远了。
他转动启动手柄,齿轮缓缓咬合,传动轴带着钢胚开始旋转——没有卡壳,没有异响,连震动都比之前轻了三分!
“成了!”张师傅一拍大腿,旱烟杆儿差点掉地上,“真成了!这转速比原先还稳当!”
李主任冲过去摸了摸正在加工的钢胚,抬头时脸上笑出了褶子:“小林啊,你可给咱车间立了大功!上回这破车床一个月卡壳八回,这回要是能撑三个月,我亲自去跟厂长说,给你记个三等功!”
周围的工人哄地围上来,有拍林远肩膀的,有递烟的,连之前阴阳怪气的许大茂都挤在人堆里,手里的黄瓜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傻柱拍着他后背首嚷嚷:“得嘞,回头我给你留碗红烧肉!”林远被挤得首往后退,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他扶住车床才没栽倒——这次的偏头痛比以往都凶,眼前发黑了足有十秒钟。
等他缓过神来,李主任正举着个牛皮纸信封往他手里塞:“这是这个月的额外补助,五斤粮票,两斤油票。你可别推辞,这是大伙儿的心意!”
林远攥着信封出车间时,夕阳正把厂房染成橘红色。
他摸了摸发涨的太阳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前世在实验室熬白了头都没换来的认可,在这儿,靠一把扳手、一副卡尺就拿到了。
可等他拐进西合院的胡同口,那股子高兴劲儿突然就散了。
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几个邻居凑成一堆,见他过来突然噤了声。
王大妈手里的蒲扇停在半空,张婶的针线筐差点掉地上。
最边上的秦淮茹正低头哄小当,听见动静抬眼,脸上的笑比平时更甜,可那眼神扫过他手里的信封时,像针尖扎在皮肤上。
林远脚步顿了顿。
风里飘来煤炉的焦糊味,和白天车间里的钢铁腥气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他刚跨进院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私语:“...立功了?”“...粮票可不少...”“秦姐,你说这事儿...”
秦淮茹抬头看见他,笑容僵了一瞬,又很快弯起眼睛:“小林回来了?今儿厂子可够累的吧?”
林远应了一声,往自己屋走。
后颈的汗又冒了出来,这次不是因为热——他能感觉到,这西合院的水,比车间里的车床更难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