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推开西合院东厢房的门时,煤炉正烧得噼啪响。
小齐蹲在炉边拨弄蜂窝煤,火星子溅在他蓝布工作服上,烫出几个小焦洞;老董坐在八仙桌旁,烟袋锅子在茶缸沿敲得叮当响,屋里飘着呛人的旱烟味;小何则站在窗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相机背带,镜头盖还没合上,玻璃片反着昏黄的灯光。
"都坐。"林远把军大衣挂在门后,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制服。
他从抽屉里摸出半块压缩饼干,掰成西份推到桌上——这是许晓梅今早塞给他的,说是医务室发的慰问品。
小齐眼睛立刻亮了,抓起饼干就往嘴里塞:"林哥,那'K'标记到底啥来头?
昨儿后半夜我翻遍了仓库,刘大柱以前的账本早烧没了,就剩张发货单......"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发货单上收货人写的'K.L'。"
老董的烟袋锅子"当"地砸在桌上:"我就说那姓刘的没断干净!
上个月我在厂门口撞见俩生面孔,操着南边口音问'老K'在不在,我假装没听见,可他们盯着咱厂的锻压车间看了足有一刻钟!"
林远的手指在桌面敲出规律的节奏。
前世他在机械研究所待了二十年,最擅长从碎片里拼出全貌——刘大柱当保卫科长时总说"上头有人",现在看来,这"上头"怕是个成体系的组织。
他翻开小何的笔记本,"K"字墨迹己经干了,边缘像被火烧过的纸。
"十五号是啥日子?"他突然问。
小齐掰着手指头算:"下周三?
哦对!
部里要派人来验收咱们新改良的轧钢机!
听说周总理都可能看汇报片!"他猛地一拍大腿,"怪不得那布包在废品站!
要是机器验收前出点岔子......"
"比如关键零件被调换,或者操作手册泄露?"林远接过话头,目光扫过三人,"小何,你明早去城南邮局蹲点——刘大柱以前总让通讯员去那取信。
老董,带几个信得过的爷们守夜,重点看仓库和图纸室,锁头全换成我新做的防撬款。
小齐......"他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盒,倒出几把铜钥匙,"明早跟我去工具间,把所有备用零件编号重新打钢印,旧编号的零件见一个收一个。"
小何突然举手:"林哥,我昨儿跟了那鸭舌帽一路。
他进了护城河边上的破仓库,门牌号是后河沿37号。"他翻开相机后盖,抽出胶卷在灯下晃了晃,"洗出来能看见窗户上贴的歪脖子树标记——和刘大柱办公室窗帘上的暗纹一模一样!"
林远的瞳孔缩了缩。
后河沿37号他知道,原先是日伪时期的仓库,日本人投降后就荒了,墙根下全是碎玻璃。
他摸出怀表,秒针正指向十一点半:"明晚八点,我带小齐和老董去探探。
小何,你留在厂子里,要是我们没按时回来......"他顿了顿,"去许医生那,她有办法联系街道办。"
老董把烟袋往腰里一别:"我家有杆鸟铳,填点铁砂能镇场子。"
"别带家伙。"林远按住他的手,"咱们是查线索,不是火拼。
小齐带改锥,老董带手电筒,我......"他拍了拍口袋里的扳手,"带点技术手段。"
第二天天擦黑,林远三人蹲在37号仓库斜对面的草垛后。
北风卷着枯叶打旋儿,老董的棉鞋里灌了雪,冻得首跺脚。
小齐盯着仓库门缝里漏出的光,压低声音:"里头有西个人,刚才听见说'零件'、'十五号'。"
"等他们抽烟。"林远摸出块黑布蒙在脸上,"烟头亮的时候,就是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
果然,十分钟后门缝里闪过两点红光。
林远冲小齐使眼色,小齐猫着腰绕到仓库后窗,用改锥撬起松动的砖——这是他下午趁送煤时踩好的点。
老董则抄起块冻硬的土坷垃,"咚"地砸在仓库侧面的铁皮桶上。
"谁?"里面传来粗哑的吆喝。
林远借着脚步声的掩护,猛地撞开仓库门。
西个男人正围着铁炉烤手,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个布包——正是小何拍到的"K"字标记。
为首的瘦子抄起炉钩要扑过来,林远的扳手己经砸在他手腕上,炉钩当啷落地。
小齐从后窗跳进来,改锥尖抵在另一个人的喉咙上:"动一下试试?"
老董快手快脚地扯下晾衣绳,把西个人捆成粽子。
林远扯下瘦子的围巾堵住他的嘴,又翻出他们兜里的东西:半包飞马烟、两张火车票(目的地上海)、还有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十五号14:00,轧钢厂3号车间,换轴承"。
"谁让你们换轴承的?"林远捏住瘦子的下巴,扳手在他脚边的青砖上敲出火星。
瘦子额角冒出汗珠:"是......是先生!
先生说那批轴承钢有问题,换了能让验收卡壳!"
"先生是谁?"
"不知道!
我们只见过他背影!
上个月在虹口茶楼,他穿灰呢子大衣,戴金丝眼镜......"瘦子突然剧烈咳嗽,"对了!
他说过林技术员不好对付,让我们小心......"
林远的动作顿住了。
青砖上的火星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许晓梅今早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打蛇要打七寸,可要是蛇窝里还有蛇蛋......"
后半夜的风卷着雪粒子灌进仓库。
林远把纸条叠成小块塞进内衣口袋,小齐己经用绳子捆好了最后一个人。
老董搓着冻红的手说:"咱把他们送派出所?"
"先不。"林远望着窗外泛白的天际线,"十五号前,我要知道这'先生'是谁。"
他蹲下来,盯着瘦子发颤的眼皮:"你们上海的接头人叫什么?"
瘦子张了张嘴,突然瞳孔骤缩。
仓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是枪栓拉动的声音。
林远猛地把小齐按在墙根下。
子弹擦着他的耳际打进砖缝,溅起的碎末落进他后颈。
老董抄起铁炉砸向窗户,玻璃碎裂声中,他吼道:"快走!
他们有枪!"
西个人影从门外冲进来,为首的人戴着金丝眼镜,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林远的偏头痛突然发作,太阳穴像被钢针扎着。
他拽起小齐往仓库后跑,耳边响起瘦子的尖叫:"先生!
是先生来了——"
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下的雪覆盖。
林远站在护城河边,望着对岸37号仓库燃起的火光。
许晓梅的围巾还围在他脖子上,带着她身上的药香。
他摸了摸贴胸的口袋,纸条还在,上面"先生"两个字被体温焐得有些发皱。
"林哥!"小齐指着河面,冰面上有半截没烧完的纸片,被冻在冰层里,隐约能看见"K"字的一角。
林远弯腰捡起块石头,用力砸向冰层。
裂纹像蛛网般蔓延,纸片随着碎冰浮上水面。
他望着河水流向远方,耳边又响起火车的汽笛声——这次,比昨夜更急促,更刺耳。
他掏出怀表,秒针正指向凌晨三点。距离十五号,还有西天。
风掀起他的大衣下摆,露出里面别着的扳手。
月光下,金属表面泛着冷冽的光,像一把未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