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检室的毒雾年鉴
2023年8月的体检日,车间56名女工排成蜿蜒的长队,像条中毒的蛇在走廊蠕动。林小满看着前面的阿芳,她的工牌用别针别在工服上,因为指甲脱落无法扣紧。队伍经过消防栓时,玻璃倒影里的人群脸色发青,像群正在腐烂的水果。
"38号,白细胞2.8。"护士的声音从体检室传来,队伍里响起轻微的骚动。林小满知道,正常下限是4.0,而她们中最低的只有1.9。阿芳回头,眼里带着病态的亢奋:"我听说,白细胞低于2会得白血病。"她的袖口露出新的红疹,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一倍。
体检表的"异常项"一栏被统一划掉,换成医生工整的字迹:"建议加强营养"。林小满摸出自己的表,在"职业史"一栏,"清洗工"被改成了"装配工",墨迹比周围的字浅两个色号,像道新鲜的伤疤。
中午在食堂,阿芳突然吐血,染红了餐盘里的炒白菜。周围的女工们甚至没有放下筷子,只是默默把自己的餐巾纸推过去——这种场景,她们早己见惯了。领班冲过来时,阿芳用袖口擦了擦嘴,笑了笑:"没事,咬到舌头了。"
(二)阿珍的葬礼经济学
阿珍的葬礼在老家的竹林里举行,棺材是工厂"人道补助"的8万元买的。林小满看着阿珍的丈夫跪在坟前,手里攥着工厂提供的死亡证明,"突发急病"西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不知道,阿珍的膀胱己经烂成了蜂窝状,肾脏里布满了正己烷结晶。
"她走前说,车间的通风口该修修了。"阿珍的女儿抹着眼泪,手里拿着母亲的工牌,"这是她唯一的遗物。"林小满看着那工牌,编号0381的塑料封套里积着灰,照片上的阿珍还带着进厂时的青涩,嘴角上扬的弧度和她工牌上的一模一样。
工厂的公关团队来得比吊唁者还早,他们带来了花圈和慰问金,在村口张贴"新星电子关爱员工"的海报。村长握着主管的手,连连感谢:"还是大企业有担当,不像那些小厂..."林小满想起阿珍死前一晚,曾哭着说自己尿出了肉块,而工厂的医务室给她开了"尿路感染"的药。
(三)沉默的合唱队
阿珍死后,车间里突然多了许多"新人"。林小满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工牌上的编号从0700开始,意味着她们都是这个月刚入职的。老员工们心知肚明:工厂在批量替换中毒的女工,就像更换流水线的零件。
"听说0380号住院了,"阿芳压低声音,"乳腺癌,双侧切除。"林小满想起那个总是哼歌的女孩,上个月还帮她捡过掉落的元件。"工厂赔了多少?"她问。阿芳伸出五根手指:"五万,签了保密协议,连病历都交出去了。"
更衣室的储物柜里,不知谁放了本《职业病防治法》,书页间夹着张纸条:"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林小满翻开书,里面用红笔圈出的条款都被划了叉,像是有人用指甲刻上去的。
某天深夜,她听见宿舍里有压抑的哭声。打开手机电筒,看见下铺的小妹在写东西,膝盖上摆着工牌和体检单。"我想回家,"小妹发抖的手握着笔,"但我弟还等着学费..."林小满看见她工牌上的照片还是彩色的,而自己的己经褪成了灰白。
(西)数据消失术
劳动监察大队的公示栏上,新星电子连续三年被评为"职业卫生先进单位"。林小满盯着公示照片,工厂的车间窗明几净,工人戴着防护面具,背景墙上的标语写着"健康是最大的生产力"。她知道,那间车间在厂区最深处,永远不对普通工人开放。
网上关于新星电子的投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员工感恩信"和"环保公益活动"的报道。林小满记得有个女工曾在贴吧发过自己溃烂的双手照片,第二天帖子就被删除,账号也被封禁。
职业病鉴定中心的门口,她遇见了阿珍的丈夫。他手里拿着鉴定书,上面写着"与工作无关"。"他们说阿珍生前没有接触过有毒物质,"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可我在她工服上闻到过那种怪味,像臭鸡蛋混着香水..."
林小满摸出自己的体检单,第187次异常的红章还新鲜着。她想起律师说的话:"你们的体检报告,从一开始就是假的。"远处的工厂烟囱冒出浓烟,在天空画出一道灰黑色的杠,像给所有的控诉都划了个句号。
(五)工牌的集体死亡
深秋的某个清晨,车间的公告栏贴出"员工健康普查结果":"全体员工体检正常,无职业病案例。"林小满看着公告上的红章,想起阿珍的骨灰盒上也有个类似的红章,写着"死因不明"。
那天晚上,所有老员工的工牌都不见了。挂钩上只剩下崭新的编号,从0700开始,闪着塑料的光泽。林小满在垃圾桶里找到了自己的工牌,照片被划得面目全非,编号0379被改成了0701。
她拿着工牌去问主管,对方耸耸肩:"旧工牌统一更换,你记错编号了。"林小满看着他身后的碎纸机,里面堆着她熟悉的工牌碎片,粉红色的镉粉混着纸屑,像座微型的坟场。
(六)毒雾的遗产
春节前,林小满收到阿芳的微信:"我确诊了,白血病。"附带的照片里,阿芳戴着帽子,笑容虚弱。"工厂给了十万,"她接着说,"条件是我不能说是因为苯。"林小满看着照片背景,是间装修豪华的病房,墙上挂着新星电子的宣传画。
回家的火车上,她看见对面的女孩戴着口罩,指甲涂成粉红色。那颜色让她想起工牌上的镉粉,突然一阵眩晕。女孩摘下口罩,露出下巴上的红疹,和阿芳的一模一样。
火车经过工厂时,林小满隔着窗户望去。流水线的灯光依然通明,传送带像条永不疲倦的巨蟒,吞噬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女孩。她知道,在那些荧光灯光下,还有无数个"林小满""阿珍""阿芳",正在用青春和健康,交换生存的权利。
下车前,她把工牌扔进了垃圾桶。塑料封套在垃圾桶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某个生命最后的叹息。出站口的电子屏上,新星电子的广告循环播放:"选择新星,选择未来。"画面里的女孩笑容灿烂,工牌上的编号是0001,永远不会变成0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