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号坟场:数字的吞噬
林小满的工号0379第一次出现在车间电子屏上时,她以为是自己的编号被弄错了。屏幕上赫然显示:"0379号员工,己暴露时长379小时,建议调换岗位。"但第二天,那条提示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效率提升至102%"的绿色标语。
从那天起,她开始留意其他人的工号。阿珍的0381号对应381小时正己烷暴露,新来的小妹0725号意味着她在车间待了不到三个月,却己经吸入725小时的三氯乙烯。这些数字不再是简单的编号,而是刻在每个工人身上的毒时效命符,像监狱里的囚服编号,又像屠宰场上的牲畜耳标。
工牌的塑料封套内侧逐渐出现细密的裂纹,如同她掌纹里的蓝黑色脉络。某天她发现,照片里的自己左眼己经完全褪色,只剩下右眼还残留着一点褐色,像被挖去了一只眼睛的幽灵。而工牌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指甲刻上了"379"这个数字,字体歪歪扭扭,像是临终前的绝笔。
(二)工资条上的尸检报告
每月10号是发工资的日子,也是林小满最害怕的时刻。工资条上的数字像道残酷的数学题:基本工资2200元,加班费800元,扣除水电费150元,实发2850元。但在这些数字背后,是她每月300小时的苯暴露,是指甲脱落的疼痛,是每天凌晨三点就开始的耳鸣。
她曾偷偷计算过:每小时工资9.5元,每擦拭一个元件赚0.03元,而每次擦拭带给她的,是0.1毫克的苯吸入量。也就是说,她每赚1元钱,就要吸入3.3毫克苯——这些苯足以杀死一只实验小鼠。
工资条的最下方永远印着那句标语:"劳动最光荣"。字体是鲜艳的红色,像用工人的血写成的。林小满把工资条折成小船,放进宿舍的水桶里,看着它慢慢浸透、下沉,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在随之下沉,被流水线的漩涡卷向看不见的深渊。
(三)宣传片里的幽灵
食堂的电视每天循环播放工厂宣传片,那是林小满唯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窗口。镜头里,穿着白色工服的工人戴着防毒面具,在宽敞明亮的车间里操作着全自动设备,背景音是温柔的女声:"新星电子,以人为本,绿色生产。"
但林小满知道,那个所谓的"绿色车间"在厂区最深处,永远大门紧闭。她见过偶尔从里面走出来的工人,他们的工牌上印着"VIP"字样,指甲都是健康的粉红色。而他们看普通工人的眼神,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
某天,宣传片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去年离职的女工阿芳,她在镜头里笑着说:"在新星,我找到了人生价值。"林小满记得阿芳离职时哭着说再也不想闻到苯味,现在她的笑容却如此灿烂,仿佛被洗去了所有记忆。
晚上回宿舍,她在手机上搜"新星电子 环保标兵",弹出的新闻图片里,工厂的大烟囱冒着白色的烟雾,旁边写着"零污染排放"。她抬头看看窗外,自己车间的排气管正在喷出灰黑色的废气,在夜空中画出一道狰狞的轨迹。
(西)流水线的语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工人们不再叫彼此的名字,而是用工号称呼。"0379,递个元件!""0381,快点!"声音里没有温度,只有机械的指令。林小满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人说话,而是在和一串数字对话,那些数字背后的灵魂,早己被流水线吸走了。
领班的哨声也变成了某种密码:短哨是提速,长哨是停工,连续三哨是骂人。有次她在梦里听见哨声,条件反射般从床上跳起,膝盖重重撞在床板上——那疼痛如此真实,像流水线给予的无数次惩罚中的一次。
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用工号思考问题。当阿珍再次在工位上晕倒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阿珍怎么了",而是"0381号怎么了"。那个曾经会在宿舍里分享家乡特产的阿珍,那个会帮她缝补工服的阿珍,正在变成一个冰冷的数字,消失在流水线的噪音里。
(五)毒雾中的镜子
车间后墙有面破旧的镜子,不知是哪个工人带来的。林小满偶尔会在午休时过去照照,看看自己的变化。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发紫,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她的工服上永远沾着溶剂的污渍,头发里藏着镉粉,指甲缝里嵌着苯的结晶。
有天,她看见新来的小妹在镜子前哭。"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女孩摸着自己脸上的红疹,眼泪掉进领口。林小满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因为镜子里的她们,正在变成同一个模样,被流水线的毒雾漂白、腐蚀,最终成为一模一样的标准件。
镜子旁边不知谁用粉笔写了句脏话,很快被人用溶剂擦掉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林小满知道,在这个地方,连愤怒都是不被允许的,所有的情绪都会被流水线的节奏碾压,变成推动生产的燃料。
(六)工牌的葬礼
深冬的某个清晨,林小满的工牌突然从挂钩上掉落。她弯腰去捡,却看见工牌背面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片——那是她入职时填写的个人信息表,"兴趣爱好"一栏写着"画画",现在己经被正己烷洇成了一团模糊的蓝色。
她刚把工牌挂回挂钩,传送带突然加速,挂钩被猛地拽掉,工牌掉进了传送带的缝隙里。她伸手去抓,却只摸到一片锋利的金属边缘,割破了手指。鲜血滴在传送带上,很快被流动的元件覆盖,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领班的哨声响起,她不得不回到工位。但她知道,那个编号0379的工牌,己经永远消失在流水线的深处,成为某个电子元件的一部分,带着她的指纹、她的毒素、她的生命,流向未知的远方。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工牌,挂在锈迹斑斑的挂钩上,塑料封套里的照片逐渐褪色,首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而流水线永不停歇地运转,将无数个这样的工牌卷入其中,碾成粉末,撒在工业文明的土地上,开出有毒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