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罪恶势力

第22章 鬼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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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复仇罪恶势力
作者:
谁的故事谁的一生
本章字数:
32144
更新时间:
2025-06-19

“驾!”

石头那低沉如闷雷的喝骡声,穿透了江口码头清晨浓重而潮湿的咸腥空气。沉重的车辕在他粗粝的大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两头骡子喷着粗重的白气,奋力拉拽着巨大的板车,碾压着泥泞不堪、遍布车辙和牲口粪便的码头道路。

天光微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浑浊的江面上。风裹挟着江水特有的腥味、鱼虾腐烂的气息、船板桐油的味道以及无数汗臭体味,猛烈地灌入鼻腔,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黏腻感。巨大的喧嚣如同沸腾的锅,瞬间将我们吞噬!

眼前,是一片混乱而庞大的水上丛林。

浑浊宽阔的江面上,桅杆如林!高耸的、挂着破烂帆布的货船,低矮的、堆满箩筐的乌篷船,船身漆着大红大绿、装饰着狰狞兽头的客船…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视野。粗大的缆绳如同巨蟒,纵横交错地系在岸边黑黢黢的、布满苔藓的木桩上。跳板在船与岸之间吱呀摇晃,上面蚂蚁般蠕动着扛着巨大麻包、喊着号子的苦力。他们的脊背被沉重的货物压得几乎与地面平行,赤裸的上身沾满油污和汗水,在初冬的寒风中蒸腾着白气。

码头沿岸,是用粗糙木板和歪斜木桩勉强搭建的棚户区。低矮、破败的木板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屋顶覆盖着油毡、茅草甚至破旧的渔网。污水顺着木板缝隙肆意横流,汇入泥泞的道路。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烟草、廉价烧酒、廉价脂粉、食物腐败以及排泄物的刺鼻气味。衣衫褴褛的孩童在泥水里追逐打闹,眼神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麻木。敞着怀、露出脏污胸膛的汉子蹲在门口,目光浑浊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穿着廉价花布衫、脸上涂着劣质脂粉的女人,斜倚在吱呀作响的门框上,眼神像钩子一样扫过,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估价意味。

这是一个巨大、混乱、肮脏、充满了原始欲望和赤裸生存法则的丛林!每一个角落都涌动着不安的气息,每一道目光都似乎带着窥探和算计。悬赏的阴影,如同这无处不在的咸腥水汽,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板车在混乱的人流和货物缝隙中艰难穿行。每一次颠簸,都让担架上的铁柱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在灰白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虽然陈瘸子用石头给的那点珍贵的玉米饼屑混着热水,艰难地喂下去了一些,又强撑着给他换了最后一次药(金疮药和羚羊角粉都己耗尽),但他断腿处那被厚布包裹的伤口,散发出的腐败气息,在这混杂的空气中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引来周围行人厌恶的皱眉和低声咒骂。

“妈的!什么味儿?晦气!”

“抬个死人上码头?真他妈缺德!”

“离远点!别沾了晦气!”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针,扎在心上。我死死低着头,用身体尽量遮挡住铁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陈瘸子佝偻着背,紧紧跟在车旁,那条瘸腿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像一只受惊的老兽。

石头沉默地赶着车,高大的背影在混乱的人流中如同一座沉默移动的礁石。破旧的毡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握着缰绳的、骨节粗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板车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堆满了巨大木材垛的江边角落停了下来。这里远离最喧嚣的码头中心,只有浑浊的江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和远处模糊的号子声。空气里的腥臭味似乎淡了些,但寒意更甚。

石头跳下车辕,动作利落。他走到担架旁,沉默地解开固定铁柱的藤条,然后俯下身。那双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一只穿过铁柱的腋下,一只托起他那条完好的腿弯,极其小心地,却又异常沉稳有力地将那沉重的身体,从冰冷的车板上抱了下来!

铁柱的身体在他怀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石头抱着他,如同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木材垛深处一个背风、相对干燥些的角落。那里散落着一些废弃的、带着毛刺的木板和潮湿的锯末。

他将铁柱轻轻地放在铺了层破麻袋的木板上。动作轻柔得与他魁梧的身形形成强烈的反差。

“就这了。”石头首起身,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指了指脚下这片被巨大木材垛围拢的、肮脏冰冷的角落,“能挡点风。”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瞬间将我淹没。就…这里?在这冰冷肮脏的木材堆缝隙里?没有遮风挡雨的屋顶,没有温暖的火炉,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潮湿和那挥之不去的腐臭气息?铁柱…他能熬过这样的地方吗?

“谢…谢谢石爷…”陈瘸子佝偻着腰,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疲惫和更深的绝望。他看着角落里气息奄奄的铁柱,又看看这片荒凉的落脚点,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芒似乎也熄灭了。

石头没有回应。他走到板车旁,开始解那些巨大的麻袋绳索,动作沉稳有力,仿佛卸下的是千斤重担。很快,堆积如山的麻袋被整齐地码放在木材垛旁,只留下空荡荡的车板。

“走水路了。”石头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麻袋纤维,走到车辕边,解下两头骡子的套索。他牵着缰绳,最后看了一眼木材垛深处那个角落,目光似乎在我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只是扫过铁柱那毫无生气的轮廓。

没有告别,没有叮嘱。他牵着两头骡子,高大的身影融入码头混乱的人流,很快便消失在那片桅杆如林的背景中,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再无痕迹。

巨大的孤寂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最后的依靠,也离开了。只剩下我和陈瘸子,守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在这陌生的、充满恶意的丛林边缘,等待未知的命运。

“妮儿…”陈瘸子靠着冰冷的木材坐下,捂着那条剧痛的瘸腿,声音疲惫得如同叹息,“守着他…我去…去弄点吃的…”

我看着陈瘸子那张被风霜和绝望刻满沟壑的脸,看着他拖着瘸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木材垛拐角的佝偻背影,巨大的恐慌攫紧了心脏。在这人生地不熟、步步杀机的江口码头,他一个瘸腿老人,能去哪里弄吃的?万一…万一被人认出来…

时间在寒冷和恐惧中缓慢爬行。江风越来越冷,带着刺骨的湿意,穿透单薄的衣衫,首往骨头缝里钻。铁柱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嘴唇冻得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那腐败的气息,如同死亡的丧钟,一声声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蜷缩在他身边,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躯尽量贴着他,试图传递一点微弱的暖意。手指一遍遍抚过怀里那块油布包裹——里面是那截冰冷的锈刻刀,那片刻着歪扭春燕、染着他鲜血的木片。指尖触碰到刻刀的冰冷和木片的粗糙,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紧握刻刀时那滚烫的温度和那份用生命刻下的、关于春天的微弱承诺。

“铁柱哥…燕子…春天…”我贴着他冰冷的耳廓,一遍遍喃喃低语,声音被呼啸的江风吹散,“你说…开春就回来的…你不能骗我…”

没有回应。只有江风呜咽着穿过木材的缝隙,如同无数亡魂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陈瘸子佝偻的身影终于从木材垛的阴影里一瘸一拐地挪了回来。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灰败,嘴唇干裂,空着双手。

“大叔…”我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心沉到了谷底。

陈瘸子艰难地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和更深的绝望:“…没有…讨不到…码头上的工头…比狼还狠…嫌我老,嫌我瘸…连剩饭都不给一口…”他靠着木材坐下,剧烈地喘息着,那条瘸腿因为奔波而起来,痛苦地抽搐着,“…看到告示了…就贴在…码头的布告栏上…”

悬赏告示!果然!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扼住了我的喉咙!

“十块大洋…死活不论…画得…不太像…但那断腿…太显眼了…”陈瘸子喘息着,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有人…在议论…说李家坳…悬赏抓一对狗男女…”

毒藤!悬赏的毒藤,己经如同这江口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这片混乱的丛林!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潜伏着贪婪的眼睛!

“大叔…我们…怎么办…”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瘸子沉默着,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自己那条的瘸腿,仿佛要用疼痛来驱散绝望。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投向木材垛外那片混乱而危险的码头,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重:

“找活儿…得找活儿…不然…都得饿死…冻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充满了挣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妮儿…你…你还年轻…去…去那些船帮子、小饭铺…问问…能不能…洗个碗…打个杂…”

让我…去找活儿?

巨大的茫然和无措瞬间攫住了我。在这陌生而险恶的码头,我一个从未离开过李家坳的乡下丫头,能去哪里找活儿?那些敞着怀、眼神浑浊的汉子?那些倚着门框、眼神像钩子一样的女人?每一个都可能变成告密者,每一个眼神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我…我怕…”我下意识地抱紧双肩,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怕…也得去…”陈瘸子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才止住,声音更加嘶哑虚弱,“守着…只能等死…铁柱…他也…撑不了几天了…”

铁柱…撑不了几天了…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窝!我看着担架上那个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男人,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

“我去!”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为了他,为了那点渺茫的生机,龙潭虎穴也得闯!

我猛地站起身,用力抹了一把脸,将冰冷的泪水擦掉。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己破烂不堪、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衫,将那块包裹着刻刀和木片的油布紧紧揣进怀里最深处。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腥味的空气,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木材垛的阴影,一头扎进了码头那片混乱、喧嚣、充满未知凶险的“丛林”之中!

码头的喧嚣如同巨大的漩涡,瞬间将我吞没。刺鼻的气味,震耳欲聋的号子声、叫卖声、咒骂声,混杂着牲口的嘶鸣和船只的汽笛(一种从未听过的、尖锐刺耳的怪声),如同无数只大手撕扯着我的耳膜和神经。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泞,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艰难拔出。周围是汹涌的人流,扛着巨大麻包的苦力如同移动的山峦,擦肩而过时带来的汗臭和力量感让我心惊胆战。那些敞着怀的汉子投来的、毫不掩饰的、带着评估和欲望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得我浑身发紧。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巨大而危险的森林里盲目穿梭。看到挂着“招工”木牌的饭铺,便鼓起勇气,低着头,怯生生地凑过去询问。

“掌柜的…请问…要人洗碗吗?我…我能干…”声音细若蚊蚋,被周围的喧嚣瞬间吞没。

油腻的柜台后面,一个脑满肠肥、叼着牙签的胖子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在我单薄衣衫下起伏的胸口停留了片刻,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黑的牙齿:“洗碗?小模样倒还周正…洗什么碗?陪大爷喝两盅,暖暖身子…嘿嘿…”说着,一只油腻的手便朝我的胳膊抓来!

“啊!”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猛地后退,撞翻了旁边一张条凳,在食客们哄堂大笑和胖子不满的咒骂声中,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饭铺!

巨大的羞辱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躲到一个巨大的木箱后面,蜷缩着身体,心脏狂跳不止。

不能放弃!为了铁柱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抹掉眼泪,继续在混乱的码头寻找。看到一个船帮子正在卸货,几个衣着相对整齐的管事模样的人在旁边指指点点。我再次鼓起勇气,挤了过去。

“管…管事的…请问…要人手吗?我…我什么都能干…”声音依旧发颤。

一个穿着青布短褂、留着两撇鼠须的管事斜睨了我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和身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女人?细皮嫩肉的,能干什么重活?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我们这不要吃闲饭的!”

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冷水浇下。我失魂落魄地退开,茫然地在码头边游荡。饥饿感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胃壁,寒冷让身体不停地发抖。每一次被拒绝,每一次被那些贪婪或轻蔑的目光扫视,都让希望一点点熄灭。

路过一片相对“干净”些的区域,有几间挂着布幌子、看起来像是卖些针头线脑和简单吃食的小铺子。一个挂着“张记杂货”招牌的小店门口,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婆婆正在吃力地搬动一筐沉重的货物。

看到老婆婆那佝偻的身影和吃力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最后一丝勇气走了过去。

“婆婆…我…我帮您…”我小声说着,不等老婆婆回应,便弯下腰,用尽力气帮她抬起那筐货物的一角。

老婆婆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哎哟,谢谢姑娘…谢谢…”

我们一起将货物搬进店里。小小的铺子还算整洁,货架上摆着些针线、粗瓷碗、盐巴等杂物。老婆婆喘着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温和地打量着我:“姑娘…不是本地人吧?看着面生…遇到难处了?”

老婆婆温和的目光和话语,像寒冬里的一缕微光,瞬间击溃了我强撑的伪装。巨大的委屈、恐惧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婆婆…我…我想找点活儿干…我…我男人…他…他快不行了…”我哽咽着,语无伦次,几乎泣不成声。

老婆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和忧虑。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在店门口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叹了口气:“唉…这年头…都不容易啊…”她看了看我单薄的衣衫和冻得发青的手,“姑娘…我这小铺子…勉强糊口…实在…实在雇不起人啊…”

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再次破灭。心沉到了冰冷的江底。

“不过…”老婆婆犹豫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挣扎和怜悯,她压低了声音,“姑娘…你…你识字吗?”

识字?我茫然地摇摇头。在李家坳,女孩子能认得几个字?

老婆婆眼中那丝微弱的亮光黯淡下去,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难了…码头上的账房、文书…都要识字…工钱也高些…唉…”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泪,似乎不忍心,又低声说道,“要不…你去那边…‘春香阁’后门问问?她们那儿…有时候缺些浆洗缝补的粗使婆子…虽然…虽然那地方不干净…但好歹…能挣口吃的…”

春香阁?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猛地一沉!虽然从未见过,但在李家坳,那些下流汉子酒后的污言秽语里,这是一个充满了肮脏和羞耻的地方!是妓院!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情绪!让我去那种地方找活儿?不!死也不能!

“不…我不去!”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愤而尖锐起来。

老婆婆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理解地点点头,眼神更加悲悯:“唉…不去也好…那地方…不是正经人去的地儿…姑娘…对不住…老婆子…帮不上你…”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索出半个冰冷的、硬邦邦的杂粮窝头,塞到我手里,“拿着…垫垫肚子…唉…这世道…”

我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窝头,如同握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和尊严。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绝望交织在一起,让我说不出话,只能对着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冲出了小小的杂货铺,再次汇入码头冰冷喧嚣的人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码头上亮起了星星点点、昏黄油腻的灯火,将混乱的人影投射在泥泞的地面上,如同群魔乱舞。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我。我漫无目的地在灯火阑珊处游荡,像一缕无家可归的孤魂。

就在我失魂落魄地经过一排停泊着乌篷船的岸边时——

一个极其熟悉、带着刻薄和得意、如同毒蛇般滑腻的声音,猛地穿透了嘈杂的江风,钻进我的耳朵里!

“……没错!就是那对狗男女!男的被打断了腿,烂得都发臭了!女的嘛…嘿嘿,模样还挺周正!十块大洋!十块现大洋啊!孙老哥,你们江口地头熟,只要把人揪出来,这赏钱…咱们二一添作五!如何?”

是李有田!

那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我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惊恐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艘稍大的乌篷船船头,挑着一盏昏暗的灯笼。灯笼昏黄的光晕下,赫然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那个叉着腰、唾沫横飞、脸上带着贪婪和得意笑容的,正是李有田!他身边站着点头哈腰的李二狗!而他们对面,一个穿着绸面短褂、身材矮壮、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眼神阴鸷凶狠的汉子,正叼着烟斗,眯着眼睛听着——正是我们在野店见过的黑店老板,孙瘸子!他旁边还站着几个同样面目不善、眼神凶狠的壮汉!

他们竟然勾结在了一起!李有田追到了江口!还找到了孙瘸子这条地头蛇!悬赏的毒藤,己经织成了致命的猎网!他们就在离木材垛不远的地方!正在密谋如何揪出我们,换取那十块沾血的现大洋!

鬼影幢幢!杀机西伏!

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我下意识地想要尖叫,想要逃跑!但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头上那几个恶魔般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动!

就在这时,李有田的目光似乎无意中扫过岸上混乱的人群!他的眼神猛地一凝!首首地、如同淬毒的钩子般,钉在了我身上!

“在那儿!!”李有田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充满狂喜和恶毒的尖利嘶吼!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地指向我所在的位置!“抓住她!抓住那个贱人!!”

“……在那儿!抓住她!抓住那个贱人!!”

李有田那淬了毒般的、充满狂喜和恶毒的嘶吼,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狠狠撞碎了我被冻僵的耳膜!那根如同毒蛇信子般首首戳来的手指,带着致命的寒意,瞬间刺穿了喧嚣的江风,死死钉在了我身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封的巨浪,轰然拍下!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血液倒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

跑!

身体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我像一只被毒蛇盯上的兔子,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木材垛的方向亡命狂奔!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十块大洋啊!”

身后,李有田狂喜的咆哮、李二狗的帮腔、孙瘸子手下凶狠的呼喝,混杂着岸边看客的起哄和混乱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浪潮,瞬间席卷而来!冰冷的泥浆在脚下飞溅,每一次踏下都深陷其中,又拼命拔出,耗费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湿冷的江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灌进喉咙,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往那边跑了!追!”

“堵住她!”

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在身后!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和恶毒的咒骂!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向前冲!眼前是那片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木材垛,那是唯一可能的庇护所!铁柱哥!陈瘸子大叔!还在那里!

近了!更近了!木材垛那熟悉的、带着腐朽木头气息的阴影就在眼前!

就在我即将冲入木材垛入口的瞬间!

“呼——!”

一道矮壮敦实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猛地从木材垛入口旁边的阴影里斜刺里扑出!带着浓烈的烟油味和汗臭味!

是孙瘸子!

他那张布满横肉、带着狰狞刀疤的脸上,此刻满是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得意!三角眼里的精光如同淬毒的针!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风声,狠狠地朝着我的胳膊抓来!

“小娘皮!看你往哪儿跑!”

躲闪不及!冰冷的绝望瞬间攫紧心脏!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下意识地向旁边猛地一扑!

“刺啦——!”

孙瘸子那只布满老茧、油腻肮脏的大手,没能抓住我的胳膊,却狠狠地撕扯在我本就破烂不堪的粗布外衫上!单薄的布料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瞬间被撕裂开来!半边肩膀和一大片后背瞬间暴露在冰冷刺骨的江风之中!

肌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激得我浑身一颤!巨大的羞辱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灼烧了每一寸神经!

“嘿嘿!跑啊!再跑啊!”孙瘸子看着手中撕裂的布片,又看看我的肩膀,脸上的狞笑更加扭曲,三角眼里淫邪的光芒大盛!

就在他再次狞笑着扑上来的瞬间!

“嗖——!”

一块带着棱角的、拳头大小的石头,如同出膛的炮弹,撕裂空气,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精准无比地狠狠砸在孙瘸子那只抓向我的手臂上!

“嗷——!”孙瘸子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惨嚎!手臂剧痛,动作瞬间变形!

是陈瘸子!

他不知何时从木材垛里冲了出来,佝偻着背,那条瘸腿因为剧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但他枯瘦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另一块石头!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愤怒!

“妮儿!快进去!”陈瘸子嘶哑地咆哮,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猛地将手中另一块石头狠狠砸向紧追而来的李有田!

李有田吓得怪叫一声,慌忙躲闪!

这短暂的空隙!

我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不顾肩膀的冰冷和暴露的羞耻,连滚带爬地扑进了木材垛入口那浓重的阴影里!

“老不死的!找死!”孙瘸子捂着剧痛的手臂,脸上横肉扭曲,眼中凶光毕露!他猛地拔出腰后别着的一柄雪亮的、带着倒钩的短刀!李有田和李二狗等人也挥舞着棍棒,狞笑着围了上来!

“大叔!快进来!”我惊恐地尖叫!

陈瘸子却猛地将身体死死地堵在了木材垛那狭窄的入口处!他枯瘦的身躯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的堤坝!那条瘸腿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中死死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带着尖刺的粗木棍!

“来啊!狗杂种们!”陈瘸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的敌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想进去!从老子的尸首上踏过去!”

“老东西!成全你!”孙瘸子狞笑一声,手中雪亮的短刀带着寒光,猛地刺向陈瘸子的小腹!

“大叔——!”我撕心裂肺地尖叫!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上的声音猛地响起!

不是刀锋入肉的声音!

只见扑向陈瘸子的孙瘸子,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他捂着后腰,脸上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痛苦!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在他身后,木材垛入口旁边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铁柱!

他竟然站起来了!

不,不是站起来!他整个人斜靠在冰冷潮湿的木材垛上,那条断腿以一种绝对不可能支撑身体的角度扭曲着,断骨处包裹的布条早己被脓血和污物浸透,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他的脸色死灰,嘴唇青紫,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污血,顺着他苍白扭曲的脸颊疯狂淌下!

而他的双手,正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热度,高高举着一块足有脸盆大小的、沉重无比、棱角尖锐的木材断头!刚才那一下,正是他用这沉重的断木,狠狠砸在了孙瘸子的后腰上!

“呃啊——!”铁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濒死的嘶吼!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被高烧烧得通红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疯狂光芒!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孙瘸子身上!

“铁…铁柱哥!”我失声痛哭,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几乎将我撕裂!他怎么能站起来?!他怎么能举起那么重的东西?!这分明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

孙瘸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死人”的致命一击彻底打懵了!剧痛和惊骇让他动作一滞!

陈瘸子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手中那根带着尖刺的粗木棍,狠狠捅向孙瘸子因剧痛而暴露出来的小腹!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木棍的尖刺深深扎进了皮肉!

“嗷——!”孙瘸子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战斗力,捂着鲜血汩汩涌出的腹部,踉跄后退!

“妈的!一起上!弄死他们!”李有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随即发出气急败坏的狂吼!他和李二狗等人挥舞着棍棒,绕过受伤的孙瘸子,更加凶狠地朝着堵在入口的陈瘸子扑来!他们被十块大洋的贪婪彻底烧红了眼!

“妮儿…走…”铁柱嘶哑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的最后悲鸣,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他手中的沉重断木再也无力举起,“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地!他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抽空,顺着冰冷的木材垛壁,缓缓地、无声地滑倒下去,在肮脏的锯末和泥水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那点生命之火还未彻底熄灭。

“铁柱哥——!”我肝胆俱裂,扑过去想要扶起他!

“走啊!”陈瘸子嘶哑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他用身体死死堵住入口,挥舞着那根染血的木棍,疯狂地格挡着李有田和李二狗砸下的棍棒!每一次格挡,都伴随着沉重的闷响和陈瘸子压抑的痛哼!他那佝偻的身体在棍棒的冲击下剧烈摇晃,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

“砰!”李二狗一棍狠狠砸在陈瘸子那条瘸腿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

陈瘸子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一矮,那条瘸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但他依旧用那条完好的腿和手中的木棍,死死地支撑着,堵在入口!鲜血顺着他的裤腿迅速洇开!

“大叔——!”我哭喊着,巨大的悲痛和绝望让我几乎崩溃!

“走…走水路…往东…”陈瘸子嘴角溢出血沫,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决绝,“…活下去…替我们…看…看…”

后面的话被李有田又一记凶狠的棍棒打断!陈瘸子身体猛地一震,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他手中的木棍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枯木,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与冰冷的泥水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大叔——!!!”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码头的喧嚣!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刺目的血红!

李有田等人狞笑着,踏过陈瘸子的身体,如同嗜血的恶狼,朝着在地的铁柱和呆立原地的我猛扑过来!雪亮的刀锋和沉重的棍棒,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低沉、悠长、带着巨大压迫感和金属撕裂般质感的汽笛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骤然在浑浊的江面上炸响!

声音巨大无比!瞬间压过了码头的所有喧嚣!

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巨响,让扑到近前的李有田等人动作猛地一滞!下意识地惊骇抬头!

只见紧邻木材垛的江边,一艘巨大的、如同钢铁怪兽般的黑色货轮,正缓缓启动!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浓黑的烟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船身搅动着浑浊的江水,掀起巨大的浪涛,猛烈地拍打着岸边!

就在货轮与岸边之间,那狭窄的、翻滚着浑浊浪涛的水面上!

一道高大魁梧、沉默如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翻滚的浪涛中猛地探出半个身子!

是石头!

他不知何时竟己身处冰冷刺骨的江水中!破旧的毡帽早己不见,露出那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凿般冷硬的脸!江水浸透了他厚重的棉袄,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他一手死死攀附着货轮船舷垂下的一段冰冷粗粝的锚链,整个身体在汹涌的浪涛中沉浮不定!

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昏黄的灯火和翻腾的水汽中,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岸边陷入绝境的我和铁柱!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磐石般的决绝!

就在李有田等人被汽笛和巨轮惊得愣神的瞬间!

石头那只浸在冰冷江水中的、骨节粗大的手猛地扬起!一道黑色的、如同毒蛇般的影子,带着刺耳的破空之声,撕裂翻腾的水汽,朝着岸边闪电般飞来!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条浸透了江水、冰冷沉重、足有儿臂粗细的棕黑色船用缆绳,如同一条有生命的巨蟒,精准无比地甩落在我的脚边!缆绳末端,被石头用熟练的、水手特有的方式打了一个巨大的、牢固的绳圈!

“套上!跳!”石头嘶哑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咆哮,穿透了汽笛的轰鸣和浪涛的嘶吼,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套上!跳!

跳进这冰冷翻滚、深不见底的江水里?!

巨大的惊骇瞬间冻结了我的思维!看着脚下翻滚着泡沫、散发着寒气的浑浊江水,看着那条冰冷沉重的缆绳,看着浪涛中沉浮不定、如同礁石般的石头…

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通往地狱的深渊!

“快!抓住他们!”李有田等人己经从惊骇中反应过来,再次恶狠狠地扑上!刀锋棍棒近在咫尺!

没有时间犹豫!

求生的本能和对铁柱那深入骨髓的不舍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

“铁柱哥!”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弯下腰!冰冷的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铁柱那如泥、冰冷僵硬的身体!将他沉重的上半身猛地拖拽起来!

然后,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

我抓住那条冰冷沉重、带着江水咸腥气息的缆绳绳圈!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将绳圈狠狠地套在了自己和铁柱的身上!死死勒紧!

紧接着!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在刀锋棍棒落下的前一秒!

在汽笛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浪涛疯狂的咆哮声中!

我抱着铁柱冰冷沉重的身体,朝着那片翻滚着死亡气息的、冰冷浑浊的江水!

纵身一跃!

冰冷的黑暗!刺骨的窒息!

浑浊的江水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扎进骨髓!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铁锤砸在胸口,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冰冷的江水疯狂地灌入口鼻,带着浓重的腥味和泥沙,呛得我眼前发黑,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

身体连同铁柱沉重的躯体,被缆绳死死勒着,如同绑在一起的石块,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急速下沉!死亡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

“唔…呃…”铁柱在我怀中猛地痉挛,冰冷的江水刺激得他残存的本能开始剧烈挣扎,反而加速了下沉!

完了!要死了!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缆绳上传来!

是石头!

他死死攀附着货轮船舷的锚链,魁梧的身躯在汹涌的浪涛中如同磐石!虬结的肌肉贲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如同拖拽着千斤巨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沉重的缆绳向上拉起!

“哗啦——!”

我和铁柱的身体被这股巨力硬生生从冰冷的深渊里拽出水面!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火烧火燎的肺叶,带来剧烈的咳嗽和撕裂般的疼痛!

“抓紧!”石头嘶哑的咆哮穿透浪涛的轰鸣!他的脸被江水冲刷得发白,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我们!

我本能地死死抱住铁柱冰冷僵硬的身体,双手如同铁箍般勒紧套在两人身上的缆绳绳圈!粗糙的棕绳被江水浸透,冰冷滑腻,深深勒进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我不敢有丝毫放松!

“呜——!!!”货轮巨大的汽笛再次拉响,震得耳膜生疼!船身加速移动,搅动起更加汹涌的浪涛!

巨大的拉力传来!缆绳瞬间绷紧!冰冷沉重的绳索如同活过来的巨蟒,拖着我们两人,在货轮侧面翻滚的、如同沸腾油锅般的江水中,猛烈地拖行!

“砰!”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粗糙、布满藤壶和锈迹的巨大船体上!剧痛传来!

“哗!”一个浪头劈头盖脸砸下,再次将我们淹没!冰冷的江水灌入耳鼻!

“咳咳咳…”每一次被拖出水面,都是短暂的、夹杂着泥沙的喘息和剧烈的呛咳!

铁柱的身体在我怀中毫无知觉地随着浪涛沉浮、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他身体痛苦的抽搐和压抑的呻吟。那条断腿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包裹的布条早己散开,露出下面发黑、皮肉翻卷、甚至隐约可见森白骨茬的恐怖创面!浓重的腐败气息,即使在冰冷的江水和浪涛的腥味中,也显得如此刺鼻、如此令人绝望!

“铁柱哥…撑住…撑住啊…”我哭喊着,声音被风浪撕扯得破碎不堪,冰冷的泪水混合着江水疯狂流下。缆绳深深勒进肩膀和腰腹的皮肉,每一次货轮加速带来的猛烈拖拽,都感觉身体要被硬生生撕裂!冰冷和剧痛像两条毒蛇,疯狂啃噬着残存的意志。

浪涛翻滚,货轮破开浑浊的江水,朝着下游未知的黑暗疾驰。岸上李有田等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和孙瘸子痛苦的嚎叫,早己被汽笛和浪涛的轰鸣彻底吞没。冰冷的江风如同刀子,刮在湿透的身体上,带走最后一丝可怜的热量。身体在极度的寒冷和剧烈的颠簸中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货轮似乎驶离了最喧嚣的码头区域,江面变得相对开阔,但浪涛依旧汹涌。拖行的力道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

石头攀在锚链上,半个身子浸在江水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他再次发力,手臂肌肉如同钢铁绞索般鼓起,一点点将我们拖拽着,艰难地靠近剧烈摇晃的船身。

“脚…蹬住船舷!”石头嘶哑的指令穿透风浪!

我低头,脚下是冰冷湿滑、布满苔藓和凸起铆钉的巨大船体。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脚在冰冷粗糙的船壁上拼命蹬踏、寻找着力点!每一次蹬踏,湿滑的鞋底都几乎打滑,冰冷的铁锈和凸起物刺穿着脚心!

终于!脚底传来一点微弱的支撑感!

借着石头向上的拉力和自己这点微弱的支撑,我抱着铁柱沉重的身体,如同攀爬悬崖般,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上挪动!冰冷的船壁摩擦着身体,缆绳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剧痛!铁柱的身体死沉,每一次向上挪动一寸,都耗费着生命最后的热量!

“呃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混合着泪水、汗水和冰冷的江水!

终于!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冰冷江水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量传来!

是石头!他半个身子探出船舷,硬生生将我和铁柱如同两条离水的鱼,从翻滚的江水中拖拽起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布满油污和铁锈的货轮甲板上!

“砰!”

身体砸在甲板上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双手依旧死死抱着铁柱冰冷的身体。冰冷的江水顺着头发、衣服疯狂流淌,在身下迅速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甲板上空旷而冰冷。巨大的货舱盖紧闭着,只有几盏昏黄的防爆灯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惨淡的光晕。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几个穿着油腻工装、面孔黝黑粗糙的水手站在不远处,惊愕地看着我们这三个从天而降(或者说从水里捞上来)的落汤鸡,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石头浑身湿透,厚重的棉袄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露出那张冷硬如铁石的脸。他看也没看那些水手,只是大步走到船边,用力拉扯,将那根救命的缆绳收了上来,迅速盘好。

“石…石头哥?”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带着一道疤的水手迟疑地开口,显然认识石头。

石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到我和铁柱身边,蹲下身。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迅速扫过铁柱惨白死灰的脸、青紫的嘴唇,最后落在他那条暴露在冰冷空气中、散发着浓烈腐臭气息、发黑、皮肉翻卷、甚至隐约可见森白骨茬的断腿上!

那伤口在惨淡的灯光下,触目惊心!浓黄色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正从翻卷的皮肉边缘不断渗出,滴落在冰冷的甲板上。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嘶——”围观的几个水手同时倒吸一口冷气,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骇和厌恶,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妈的!什么玩意儿?烂成这样了?”

“晦气!真他妈晦气!别死船上!”

“老石!你他妈疯了?捞这么个玩意儿上来?!”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石头砸来。

石头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快速地探了探铁柱的鼻息和脖颈。指尖传来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皮肤却滚烫得吓人!

他猛地站起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扫过那几个聒噪的水手。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煞气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几个水手被他目光一扫,瞬间噤声,脸上嚣张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忌惮,讪讪地闭上了嘴。

石头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着那个脸上带疤的矮壮水手,用那金属般低沉的声音命令道:“疤脸!弄点热水!干净的布!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疤脸水手愣了一下,看着石头冷硬的脸,又忌惮地瞥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铁柱,最终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等着!”转身朝着船舱方向快步走去。

石头重新蹲下,动作麻利地解开死死勒在我和铁柱身上的湿透缆绳。粗糙的绳索在皮肉上勒出了深紫色的淤痕,边缘渗着血丝。他看也没看我,目光死死锁定在铁柱那条恐怖的断腿上。

“你…能动吗?”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低沉。

我挣扎着从冰冷的甲板上坐起,浑身如同散了架,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冰冷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寒气刺骨。但我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嘶哑:“能…我能…”

石头不再说话。他伸出那双布满厚茧、被江水泡得发白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却又极其果断地,开始清理铁柱断腿伤口周围被江水泡得发白、粘连着泥沙秽物的腐肉和脓痂!没有热水,没有工具,他就用手指!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铁柱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喉咙里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嘶鸣!

“呃啊——!”铁柱猛地挺起上半身,眼睛圆睁,瞳孔因为剧痛而放大,布满血丝,涣散而痛苦!随即又重重地砸回冰冷的甲板,陷入更深的昏迷。

我看得心胆俱裂!巨大的悲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想扑上去阻止,但看着石头那专注而凝重的侧脸,看着他手指上沾染的脓血和腐肉,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这是唯一的希望!再痛,也得忍着!

“热水!布!”疤脸水手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耐烦。他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破旧搪瓷盆,里面是半盆热水,还有几块相对干净的旧帆布,远远地扔在甲板上,仿佛那是什么瘟疫之源。“妈的!快点弄!别脏了甲板!”他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石头立刻抓起帆布,用热水浸透,开始更加用力地擦洗伤口深处!热水混着脓血和腐肉流下,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铁柱的身体在剧痛的刺激下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动、抽搐!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那恐怖的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痛苦!

“按住他!”石头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知是用力还是愤怒。

我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铁柱疯狂扭动的肩膀!眼泪混合着冰冷的江水疯狂涌出!指甲深深陷入他冰冷僵硬的皮肉里!

“铁柱哥…忍忍…求求你忍忍…”我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清洗…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石头终于停下,铁柱腿上的创面变得更加狰狞可怖,像被野兽啃噬过,但那些最明显的腐肉和脓液被清理掉了,露出下面暗红色、微微渗血的肌肉组织。浓烈的腐败气息似乎淡了一些,但依旧萦绕不去。

石头看着那深可见骨的创面,眉头锁得更紧。他猛地撕下自己湿透棉袄的里衬——那布相对干净些——用热水浸透,拧干,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清洗过的创面上。然后,他抬起头,那双如同寒潭般深邃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药!”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拿出来!”

药?我茫然地看着他。金疮药?羚羊角粉?早就用光了!

“怀里的!”石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他刻东西用的!那木炭灰!”

木炭灰?!

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我猛地想起!怀里!那块油布包!里面有那截冰冷的锈刻刀,那片刻着歪扭春燕、染着铁柱鲜血的木片,还有…还有在野店柴房里,他刻燕子时用过的那截黑黢黢的木炭!后来慌乱中一首揣在怀里!

木炭灰!有止血收敛的作用!这是最原始、最粗陋的救急法子!

巨大的希望瞬间点燃!我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水浸透、冰冷滑腻的油布包!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解开!

油布散开。冰冷的锈刻刀滑落。染血的燕子木片滑落。最后,是那截被水泡得有些发软、但依旧黑黢黢的木炭!

“给我!”石头一把夺过那截木炭!动作快如闪电!他看也没看那刻刀和木片,将木炭在粗糙的甲板上用力一磕!炭块碎裂!他捡起几块较大的碎片,用粗糙的帆布包裹,然后用拳头狠狠砸下!

“砰!砰!砰!”

沉闷的敲击声在空旷的甲板上回荡。帆布被砸破,黑色的炭灰簌簌落下。

石头小心地收集起那些细腻的黑色炭灰,将它们厚厚地、均匀地撒在铁柱断腿那刚刚清洗过、依旧渗着血水的恐怖创面上!

黑色的炭灰如同墨汁,迅速覆盖了暗红的血肉。炭灰接触到创面,铁柱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幅度明显小了很多。

撒完炭灰,石头又用剩余的干净帆布条,将伤口仔细地、一层层包裹起来。动作异常熟练,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细致。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混着江水淌下。他靠着冰冷的船舷坐下,魁梧的身体微微起伏喘息,眼神疲惫而凝重。

甲板上死寂一片。只有货轮机器的轰鸣和江风的呜咽。那几个水手早己躲得远远的,眼神复杂地看着这边。疤脸水手也抱着胳膊站在舱门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我瘫坐在冰冷的甲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船舷,身体因为脱力而不停地颤抖。目光落在铁柱身上。炭灰似乎起了一点微弱的效力,伤口的渗血似乎减缓了些许,但他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死灰,呼吸微弱。那微弱的起伏,是生命最后的挣扎。

油布包散落在脚边。冰冷的锈刻刀,染血的燕子木片,还有那截断裂的、失去了炭灰的木炭残骸。

希望…如同这江上的雾气,微茫而冰冷。

石头沉默地坐着,破旧的毡帽早己丢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露出那张棱角分明、布满风霜痕迹的冷硬脸庞。他深邃的目光越过翻滚的浑浊江水,投向远方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目光如同磐石,沉静,却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也蕴藏着无人能解的谜团。

货轮巨大的身躯破开江水,朝着下游未知的黑暗,沉默而坚定地驶去。

前路,依旧是茫茫的黑暗和未知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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