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罪恶势力

第21章 锈钉与星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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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复仇罪恶势力
作者:
谁的故事谁的一生
本章字数:
19148
更新时间:
2025-06-19

赶车汉子那句“孙瘸子认得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和陈瘸子紧绷的心弦上激起更深的涟漪。是福是祸?是庇护的承诺,还是另一个陷阱的邀约?巨大的猜疑和恐惧在沉默的车厢板上空无声盘旋,压得人喘不过气。

骡车吱嘎前行,暮色如同巨大的灰幕,沉沉地覆盖下来。官道两旁的荒凉田野和秃树,在昏暗中幻化成幢幢鬼影。前方岔路口那点微弱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着,如同传说中引诱旅人走向深渊的鬼火。

终于,骡车拐上了通往野店的土路。那所谓的“店”,不过是在官道岔口处孤零零矗立着的几间低矮土坯房,围着一个泥泞的土院子。一盏昏黄的、油腻腻的灯笼挂在院门口一根歪斜的木杆上,在夜风中无力地晃动,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院门口那块破旧得快要散架的木招牌,上面用拙劣的墨迹写着“孙记车马店”。

院子里散乱地停着几辆破旧的大车,拴着几匹无精打采的骡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牲口粪便、劣质烟草和食物腐败混合的刺鼻气味。几间土坯房黑洞洞的窗户里,偶尔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晕,映出里面晃动的人影,伴随着粗鲁的划拳声和模糊不清的醉话。

黑店的气息,扑面而来。

骡车刚在院门口停稳,一个身影便从挂着灯笼的阴影里一瘸一拐地迎了出来。

来人五十上下,身材矮壮敦实,像一截被雷劈过的老树桩。脸上横肉堆叠,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骨一首划拉到嘴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将原本就凶狠的五官扭曲得更加可怖。他的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正是“孙瘸子”。他嘴里叼着一根烟袋锅子,火星在昏暗中明灭,浑浊而精明的三角眼如同探照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在我们三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车辕上那沉默如山的身影上。

“哟呵!我当是谁这么大架子,天擦黑了才晃悠到我这破店门口!”孙瘸子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油熏得焦黄的烂牙,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虚假热情,“原来是‘石头’老弟!稀客!稀客啊!”

石头?原来这赶车汉子叫石头。

石头没有下车,只是微微侧过头,破毡帽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巴。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孙老板。卸货,喂牲口。住一晚。”

“好说!好说!”孙瘸子嘿嘿笑着,目光却像钩子一样再次黏在我和陈瘸子身上,尤其在担架上气息奄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铁柱身上停留了更久,三角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石头老弟这是…发善心了?捡了仨‘宝贝’?”

这话里的试探和恶意毫不掩饰。

石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解开系在车板上的绳索,开始卸那些巨大的麻袋。动作沉稳有力,仿佛根本没听见孙瘸子的阴阳怪气。

孙瘸子讨了个没趣,脸上的假笑僵了僵,刀疤显得更加狰狞。他朝院子里吼了一嗓子:“栓子!死哪去了?!滚出来帮石爷卸货!再给石爷的牲口上点好料!”

一个干瘦如猴、眼神躲闪的半大小子应声从阴影里钻出来,手脚麻利地帮着卸货。

陈瘸子挣扎着从车板上爬下来,那条瘸腿刚一沾地,就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他强忍着,佝偻着背,朝孙瘸子拱了拱手,脸上挤出卑微讨好的笑容,声音嘶哑:“孙…孙老板,行行好…给个避风的地儿…我侄子…快不行了…”他指着担架上的铁柱,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孙瘸子叼着烟袋,三角眼在陈瘸子身上溜了一圈,又扫过担架上死气沉沉的铁柱,最后落在我满是泥污、惊惶不安的脸上,嘴角那抹假笑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啧啧啧…真是造孽哟…”他装模作样地咂咂嘴,吐出一口浓烟,“我这儿地方小,又破又脏…就怕委屈了你们呐…”他拖长了音调,慢悠悠地踱到担架旁,用脚尖极其无礼地踢了踢铁柱那条包裹着、却依旧散发出浓烈腐臭的断腿。

铁柱在剧痛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哟!还是个硬骨头!”孙瘸子夸张地叫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凑近陈瘸子,“老哥…不是我不帮…你看他这腿…都烂出味儿了!这要是死在我这儿…我这小店还开不开张了?晦气啊!”

赤裸裸的敲诈和拒绝!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涌!陈瘸子脸上的卑微笑容也凝固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卸下最后一袋货的石头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孙瘸子。他没有看孙瘸子,只是用那金属般低沉的声音,平淡地扔下一句话:

“柴房。算我账上。”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孙瘸子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三角眼里的贪婪和算计被一丝忌惮取代。他看了看石头沉默如山、毫无表情的侧影,又看了看我们,刀疤抽搐了一下,最终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朝旁边缩着脖子的栓子挥了挥手:“听见没?带他们去后头柴房!动作麻利点!别死在我前院!”

“哎!哎!”栓子连忙应着,小跑过来,帮着我们抬起沉重的担架。

柴房在后院最角落,紧挨着臭气熏天的牲口棚。低矮,阴暗,西面漏风。地上胡乱堆着些潮湿发霉的柴草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霉味和牲口粪便的混合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糊着破油纸的小窗洞。

我们将铁柱安置在角落里相对干燥些的柴草堆上。陈瘸子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喘息。我则跪在铁柱身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他惨白如纸、呼吸灼热的脸颊,心如同坠入冰窟。柴房的寒冷比外面更甚,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骨头缝里。铁柱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那腐败的气味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变得更加浓郁刺鼻!

“冷…冷…”他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细若游丝。

“大叔…药…药还有吗?”我带着哭腔看向陈瘸子。

陈瘸子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个被破布层层包裹的深褐色小瓷瓶,倒出一点点灰白色的羚羊角粉在掌心,又艰难地挪到门口,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用一个小木片刮下药粉,混着一点我们讨来的冷水,小心翼翼地喂进铁柱干裂的嘴里。

药粉喂下,铁柱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丝,但身体的颤抖和高热并未减退,断腿处腐败的气息如同死亡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这间冰冷的柴房。

“得…得想法子弄点热水…给他擦擦…伤口也得换药…”陈瘸子疲惫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还有…得弄点吃的…不然…撑不住…”

弄热水?换药?弄吃的?在这黑店里?在孙瘸子那恶毒的目光下?

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我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栓子那张干瘦、带着点畏缩的脸探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稀汤,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看不出材质的饼子。

“石…石爷让送的…”栓子声音很低,飞快地把碗塞到我手里,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担架上的铁柱,又迅速缩回头,关上了门。

一碗稀汤,一块硬饼。

这微不足道的食物,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是那个沉默的石头…他还在帮我们。

“大叔…您先吃点…”我把碗递向陈瘸子。

陈瘸子摇摇头,枯瘦的手指指了指铁柱:“喂他…能喂多少是多少…”

我含着泪,用木片一点点撬开铁柱紧闭的嘴唇,将那带着馊味的稀汤和碾碎的饼屑,极其缓慢地喂进去。铁柱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吞咽得异常痛苦,大部分汤水顺着嘴角流下。

喂完这艰难的“饭”,我自己的胃里也空得火烧火燎。看着碗底残留的浑浊汤汁,强烈的饥饿感让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舔舐干净。但我忍住了,只把那块硬得硌牙的饼子掰成两半,一半塞给陈瘸子,一半自己用力撕咬着咽下。粗糙的颗粒刮擦着食道,带来火烧火燎的痛楚,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热量,还是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夜更深了。柴房里冰冷刺骨,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铁柱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断腿处的腐败气味如同实质的毒雾,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陈瘸子靠着墙,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发出痛苦的呻吟。

不能再拖了!伤口必须处理!否则…否则他熬不过今晚!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野草,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瞬间攫住了我!

出去!找热水!找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我猛地站起身,不顾陈瘸子微弱的阻拦,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毅然决然地拉开了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院子里一片死寂。前院隐约传来的划拳声和醉话似乎也停歇了。只有牲口棚里骡马偶尔的响鼻声。月光惨白,清冷地洒在泥泞的院子里,映照着杂物凌乱的阴影。

我弓着腰,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贴着冰冷的土坯墙根,小心翼翼地朝着前院灶房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孙瘸子那刀疤脸和精明的三角眼,如同噩梦般在脑海中盘旋。

灶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我屏住呼吸,侧身闪了进去。一股混合着食物残渣、油腻和柴灰的味道扑面而来。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勉强能看清土灶、大水缸和一些杂物的轮廓。

水缸!我心中一喜,摸索着靠近。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缸壁,探进去,水面冰凉刺骨。没有热水…

目光扫视,落在灶台旁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铁壶上。伸手一摸,壶壁冰凉。灶膛里只有冰冷的余烬。

心沉了下去。没有火,哪来的热水?

就在这时,灶房角落里一堆杂物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黑影猛地站了起来!

“谁?!敢偷东西?!”一个粗嘎的、带着醉意的男声厉声喝道!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台上!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刚好照在那个黑影的脸上——是白天见过的一个在院子里晃荡的、满脸横肉的醉汉!他手里还拎着半截啃了一半的鸡骨头,油乎乎的嘴唇咧着,眼神凶狠而浑浊!

“我…我没偷东西…”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将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空空如也的粗陶碗藏到身后。

“没偷?鬼鬼祟祟摸进灶房干啥?!”醉汉狞笑着,一步步逼近,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熏得我几乎窒息。他那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像饿狼一样在我身上扫视,尤其是在我单薄衣衫下起伏的胸口停留,充满了淫邪的光芒,“小娘皮…长得还挺水灵…陪爷乐呵乐呵…就不告发你…”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想尖叫,嗓子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肮脏油腻的手朝我抓来!

“救命——”绝望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喉咙!

就在那双魔爪即将碰到我肩膀的瞬间!

“砰!”

灶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腐朽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铁塔,瞬间挡住了门外惨白的月光!是石头!

他依旧戴着那顶破旧的毡帽,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股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刺骨的煞气,却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灶房!

那醉汉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变成了极致的惊骇!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酒意似乎瞬间醒了大半!

“石…石爷…”醉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充满了恐惧。

石头没有说话。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沉默如山。只有那双隐藏在毡帽阴影下的眼睛,似乎扫过我惊恐万状、浑身颤抖的样子,又落在醉汉身上。

无形的压力如同千斤巨石,狠狠砸在醉汉心头!

“我…我喝多了…胡…胡咧咧…”醉汉结结巴巴地辩解着,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连滚带爬地缩回角落的阴影里,再不敢抬头。

石头依旧沉默。他没有再看那醉汉,目光缓缓扫过冰冷的灶台和空水缸,最后落在我紧紧攥在身后的粗陶碗上。

短暂的死寂。灶房里只剩下醉汉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石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浓重的夜色里。

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我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我扶着冰冷的灶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喂!”一个干瘦的身影从门缝里探进来,是栓子。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破瓦罐,飞快地塞到我怀里,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快拿走!灶…灶膛刚封火…这是煨着的…石爷让给的…快走!别让孙爷看见!”

瓦罐入手温热!里面是滚烫的开水!

巨大的感激和暖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我紧紧抱住那温热的瓦罐,如同抱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连声道谢都顾不上,转身就朝柴房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回到冰冷刺骨的柴房,那罐滚烫的开水带来的暖意几乎让我落下泪来。我连忙用破布蘸着热水,小心翼翼地擦拭铁柱滚烫的额头、脖颈和胸膛,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块布,用热水浸透,敷在他那条散发着腐臭的断腿周围,希望能缓解一丝和痛苦。

陈瘸子也挣扎着过来帮忙。热水带来的微弱暖意,似乎让铁柱的痛苦呻吟稍稍平缓了一些。但那腐败的气息,依旧如同死亡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

“药…得换药…”陈瘸子看着那被脓水浸透的布条,声音嘶哑沉重。

我看着所剩无几的金疮药粉和那珍贵的羚羊角粉,心如刀绞。这点药,根本不够!而且…伤口在腐烂!光靠药粉,能行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来。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依旧是石头那沉默高大的身影。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朝我伸出手。

那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里,赫然捏着几样东西——

一根锈迹斑斑、刃口却磨得异常锋利的旧刻刀!

几块大小不一、边缘粗糙、沾着泥点的废弃木料!

还有一小截黑黢黢的、似乎是烧过的木炭!

“拿着。”石头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

那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如同从黑暗中伸出的磐石,稳稳地停在柴房门口摇曳的阴影里。掌心向上,托着几样在昏暗中折射着微弱、冰冷光芒的东西——

一根锈迹斑斑、刃口却磨得异常锋利、闪烁着危险寒光的旧刻刀!

几块大小不一、边缘粗糙、沾着新鲜泥点的废弃木料!

还有一小截黑黢黢、棱角分明、显然是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木炭!

“拿着。”石头的声音低沉如闷雷滚过,没有任何解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分量。

我怔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惊愕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刻刀?木料?木炭?在这个冰冷绝望的柴房里,面对一个濒死的人,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是什么意思?

陈瘸子浑浊的眼睛也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石头手中那几样格格不入的东西,又看看担架上气息奄奄的铁柱,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眼神里充满了更深的绝望。连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守山人,也认为这不过是绝望中的无用挣扎。

石头没有理会我们的反应。他那隐藏在毡帽阴影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昏黄的油灯和弥漫的腐臭气息,精准地落在铁柱那条被厚厚布条包裹、依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断腿上。然后,他那只托着东西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担架的方向,更近地递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一种近乎残酷的逼迫。

空气仿佛凝固了。柴房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铁柱沉重痛苦的呼吸声,以及门外呜咽的风声。

就在这时!

“呃…嗬…”担架上的铁柱,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了一条细缝!涣散、浑浊、被高烧烧得通红的瞳孔,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艰难地转动着,似乎想要聚焦,却只能徒劳地捕捉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的目光,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移向了石头那只停在半空的手。

移向了那只手中托着的——那根锈迹斑斑、刃口却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旧刻刀!

刹那间!

铁柱那双被高烧和剧痛折磨得几乎失去所有光彩的瞳孔深处,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干柴,“轰”地一声,爆发出两团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痛苦,穿透了绝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的唇皮瞬间崩裂,渗出暗红的血丝。那只没有受伤、尚能微微动弹的左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抬了起来!五指张开,朝着那根冰冷的刻刀,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抓去!

他想要那把刻刀!

这个在死亡边缘挣扎、连呼吸都异常艰难的男人,此刻眼中燃烧的,不是对生的哀求,而是对那把冰冷铁器的、近乎偏执的渴求!

巨大的震撼如同电流般击中了我!我猛地看向陈瘸子,他浑浊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不解!

石头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半空。他沉默地看着铁柱那只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般伸向刻刀的手,隐藏在阴影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终于,铁柱冰冷僵硬、布满污垢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地触碰到了刻刀那粗糙锈蚀的刀柄!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仿佛瞬间激活了他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五指猛地收紧,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热度,将那把锈迹斑斑的刻刀,牢牢攥在了掌心!

刻刀入手,冰冷沉重。他紧握着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臂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握着的是千钧重担,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刺耳的嘶鸣,目光死死锁定在石头另一只手中托着的木料和木炭上。

石头沉默着。他缓缓收回托着木料和木炭的手,弯下腰,极其缓慢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将那一小堆带着泥点和烟火气的木料和那截黑黢黢的木炭,轻轻放在了铁柱那只紧握刻刀的手旁边。

做完这一切,石头首起身。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在低矮的柴房里投下浓重的、沉默的阴影。他不再看我们,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铁柱手中紧握的刻刀和手边的木料,然后,无声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柴房门外浓重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柴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土坯墙上投下铁柱那只紧握刻刀、剧烈颤抖的手的巨大阴影。

“铁柱哥…”我带着哭腔,声音嘶哑破碎,“你…你要做什么?”

铁柱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凝聚在了手中那把冰冷的刻刀和手边粗糙的木料上。他艰难地侧过一点身体,试图将一块相对平整的小木片拨弄到手边。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剧烈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痛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终于,那块带着湿冷泥土气息的木片被他拨到了手边。他用那只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左手,极其缓慢地、笨拙地抓起了那截黑黢黢的木炭。

炭条冰冷粗糙。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它,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用指尖捏住。然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专注,将炭条抵在了那片湿冷的木片上。

刻!

他要刻东西!

在这个冰冷绝望的死亡边缘!在这个断腿腐烂、高烧不退的绝境中!他要用这把锈迹斑斑的刻刀和这截冰冷的木炭,去刻东西!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瞬间攫住了我!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想阻止他,想让他省点力气,想告诉他没用的…但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燃烧到极致的疯狂光芒,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妮…妮儿…”铁柱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哀求,“…帮我…拿着…”

我猛地回过神,用袖子狠狠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不顾一切地扑到担架旁,伸出双手,紧紧捧住那片冰冷湿滑的木片!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它,不让它因为他的颤抖而滑落!

炭条尖落在湿软的木质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的柴房里,如同惊雷般刺耳。铁柱的手指因为剧痛和高烧而完全不听使唤,颤抖得厉害。炭条尖在木片上划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凌乱不堪,根本不成形状。汗水(还是冷汗?)混合着血污,顺着他苍白扭曲的脸颊不断淌下,滴落在木片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模糊的污渍。

他刻得极其艰难,极其缓慢。每一笔落下,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痉挛。断腿处传来的剧痛让他身体不停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让那不成形的线条更加扭曲。他死死咬着牙,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痛苦的嗬嗬声。

但他没有停下。那双被高烧烧得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那光芒穿透了痛苦,穿透了绝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和温柔,死死地锁定在手中的木片上,仿佛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也是唯一的光亮。

时间在痛苦和专注中缓慢流淌。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光影在铁柱扭曲痛苦的脸上晃动。陈瘸子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铁柱那只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

终于,那歪歪扭扭、被血水汗水反复浸染的炭痕,极其艰难地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只…鸟?一只振翅欲飞、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的鸟?线条粗糙、扭曲,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怪异感,却蕴含着一种挣扎向上的、不屈的生命力!

铁柱的力气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耗尽。他握着炭条的手猛地一松,黑炭掉落在肮脏的柴草上。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彻底下去,头无力地垂靠在担架边缘,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绝望的嘶鸣。

但他的眼睛依旧努力睁着一条细缝,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然后又落回我手中那片染血的、刻着模糊飞鸟的木片上。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艰难的笑意,在他满是血污和汗水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向上弯起。

那笑容,虚弱到了极点,却像黑暗中骤然绽放的昙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燕…燕子…”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却一字一字,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砸进我早己被痛苦和绝望碾碎的心上,“…开春…就…就回来了…”

开春…就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带着微弱暖意的春风,瞬间吹散了柴房里浓重的死亡阴霾!燕子!他刻的是燕子!是寒冬过后,必然归来的春燕!他在用生命最后的热度,刻下对春天的许诺!刻下对“回来”的信念!

“铁柱哥!”我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紧紧抓住他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将那片刻着歪扭燕子的木片死死贴在胸口,仿佛要将他这份沉甸甸的、用生命刻下的希望烙印在心上!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石头那沉默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他依旧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如同守护这片绝望角落的沉默山岳。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担架上气息奄奄、却嘴角含笑的铁柱,落在我手中那片染血的燕子木片上,最后,定格在铁柱那只紧握着锈刻刀、无力垂落的手上。

他那隐藏在毡帽阴影下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伸向了自己破旧棉袄的衣襟深处。

摸索了片刻。

他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油纸被一层层打开。

里面,赫然是几片薄薄的、颜色暗黄、边缘焦脆的——

玉米饼!

粗糙,硬实,带着粮食独有的朴素香气,在这充满霉味和腐臭的柴房里,如同荒漠中的甘泉,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他仅有的、可能也是最后的干粮!

石头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将那几片珍贵的玉米饼,轻轻放在了铁柱那只紧握着锈刻刀的手边。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敬意,一种对生命最顽强姿态的认可。

然后,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铁柱手中那把锈迹斑斑、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刻刀,还有手边那几片散发着微暖粮食气息的玉米饼。最后,他的目光如同磐石般,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深邃、复杂,仿佛穿透了泪水和绝望,看到了某种他熟悉的东西。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同山岳般的承诺。

“天亮。”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闷雷滚过心田。

然后,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无声地退入门外浓稠的黑暗之中,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而沉默。

柴房里,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将铁柱紧握刻刀的手和手边那几片珍贵的玉米饼,映照得格外清晰。

冰冷的刻刀。

温热的饼。

染血的木燕。

还有…那句用生命刻下的、关于春天的微弱承诺。

这一切,在绝望的深渊边缘,交织成一片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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