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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扬的闹剧，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虽然波澜很快平息，但那份被搅乱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涟漪，却久久未能散去。
更让苏晚感到挫败的是，陆沉舟在那之后，仿佛彻底从这栋楼里消失了。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在清晨的楼道里偶遇，没有在傍晚的院子里看到他的身影。
二楼那扇总是透出温暖光线的窗，也变得一片漆黑。
他好像出差了，又或者，是在刻意地躲着她。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苏晚心里那份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又被一点点地浇灭。
只剩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带着苦涩味道的青烟。
也好。
她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如此安慰自己。
没有了他那忽远忽近的、令人心乱如麻的干扰，她或许能更专注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毕竟，复原《初见》，才是她回国唯一，也是最终的目的。
于是，苏晚将自己彻底地、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她拔掉了工作室的电话线，手机调成了静音，一日三餐，都靠着冰箱里储存的速食解决。
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将自己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精力，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那张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名为“香水风琴”的工作台前。
她将那瓶仅剩几滴原液的《初见》，视作自己唯一的信仰和北极星。
每天，她只允许自己闻一次。
在清晨，在她所有的感官都最清醒、最敏锐的那一刻。
她会用一根消过毒的、最细的玻璃滴管，蘸取一滴都不到的、微乎其微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的手腕内侧。
然后，她会闭上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嗅觉上。
前调，是清冽的、带着一丝绿意的意大利佛手柑，混合着西西里柠檬的微酸。
像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照在挂着露珠的橘子园里。
干净，明亮，充满了希望。
几分钟后，中调，如同一朵被缓缓唤醒的、沉睡的花，开始绽放。
那是极其温婉、极其柔和的白花香气。
有格拉斯茉莉的清雅，有印度晚香玉的馥郁，还有一丝极难捕捉的、如同栀子花般的、带着奶味的甜。
它们被调香师用一种极其高超的、近乎于炫技的手法，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不分彼此，却又各自保留着最独特的个性。
像一场盛大而温柔的、发生在暮春花园里的梦境。
苏晚每一次闻到这里，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母亲。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素雅旗袍、说话温声细语、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淡淡花香的女人。
她总觉得，这中调，就是母亲身上的味道。
是她记忆里，关于“温柔”这个词语的，全部定义。
然而，每当她沉浸在这份温柔的梦境中，试图去捕捉那最终的、能为这首香气交响乐画上完美句号的后调时。
那道无形的、坚固的墙，便会再次出现。
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那是一种深沉的、安静的、如同大地一般的木质基调。
它像一个温柔而强大的怀抱，将所有那些轻盈的花香、明亮的果香，都稳稳地、妥帖地，承托在其中。
没有它，这瓶《初见》，就会像一首只有华丽辞藻、却没有灵魂的诗。
美则美矣，却无法打动人心。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集中精神，都无法穿透那层迷雾，去精准地、识别出它的真实面目。
那感觉，就像你知道一个字怎么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它该怎么写。
像一个被困在时间胶囊里的秘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却永远也找不到打开它的钥匙。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于是，她开始了一场近乎于自虐的、疯狂的尝试。
她将自己所有关于木质调的香料，都一一罗列出来。
雪松、檀香、广藿香、岩兰草、愈创木、阿米香树、桦木、橡木苔……
甚至包括那些极其冷门、极其偏僻的，比如带着烟熏感的日本柏木，比如带着皮革气息的卡斯托廉。
她像一个严谨的、不知疲倦的化学家，将它们以不同的浓度、不同的组合方式，一次又一次地，与《初见》的前中调进行融合。
她用掉了上百张闻香试纸，调配出了几十种不同的、失败的变奏。
有的，过于干燥，破坏了中调白花的柔美。
有的，过于辛辣，与前调的清新格格不入。
有的，又过于厚重，完全压制住了其他香气的表达，像一个喧宾夺主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它们都不是。
没有一个，是她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强大的、沉默的怀抱。
连续几天的失败，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一点点地，压垮着苏晚的神经。
她的工作室，变得越来越乱。
工作台上，堆满了用过的、废弃的闻香试纸和空了一半的烧杯。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分子失控地、混合在一起的、驳杂而刺鼻的气味。
就连窗外那些原本生机勃勃的绿植，都仿佛因为这压抑的氛围，而变得有些萎靡不振。
而苏晚自己，也变得越来越憔悴。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
她己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
她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停不下来的陀螺，只能靠着惯性，疯狂地旋转。
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一旦停下来，那种巨大的、能将人吞噬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就会将她彻底淹没。
这天深夜，当她又一次，将一整杯调配失败的、浑浊的液体，倒进废液缸里时。
她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濒临了崩溃。
她看着满桌的、狼藉的废品。
看着那些被她寄予厚望、又被她亲手宣告了死刑的、拙劣的模仿。
看着窗玻璃上，倒映出的那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陌生的自己。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从西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就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她输了。
她好像，真的要输给这段该死的、空白的记忆了。
她缓缓地，蹲下身，将脸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
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开始，只是无声的、压抑的抽泣。
到后来，那压抑了太久的、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绝望，都像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她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只有失败气息作伴的工作室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哭声，带着撕心裂肺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
十年了。
她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专业，更无坚不摧。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能填补那段空白的过去。
可到头来，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她还是那个，在面对命运的捉弄时，毫无还手之力的、渺小的苏晚。
她还是那个，会因为失去，而痛哭失声的、无助的小女孩。
她什么，都没有改变。
什么，都无法挽回。
这场迟到了十年的、酣畅淋漓的痛哭，几乎耗尽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哭到最后，她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像一只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猫，蜷缩在冰冷的、坚硬的地板上，任由绝望，将她一点点地吞噬。
工作室里，没有开灯。
只有窗外那轮残月，投下一点清冷的、如同水银般的光，照亮了这一室的狼藉。
和那个蜷缩在角落里，渺小而绝望的身影。
